四十多年来,除了媒材融合技法的创新外,洪根深不断型塑出自我风格。从建立国画现代语汇的《绷带/人俑》系列、把图腾融入创作的《格规》系列,到专注于佛教经典的抄写,各个阶段他都务求做到以极致作品展示于众。

许多艺术家,终其一生都只活在自己的封闭世界,而洪根深的作品除了反映他内在的情感,更与社会发展紧密结合。他就如同一位入世的修行者,藉著画笔记录与修复内心对社会的情感。

洪根深自幼就展现对绘画的热中。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隔年,他出生在澎湖。先前2位兄长因白喉病在幼小时就相继过世,他也曾辗转病痛之苦,几度在生死间摆荡,脆弱的体质让洪根深迟至9岁才进入小学就读;幸存的生命,也让他在家庭中备受溺爱。

小学成头条人物

那个年代,父母亲大多不乐见小孩往绘画之路发展,尤其洪根深的父亲与祖父都是公务人员,更希望他能有相同的职涯规画。偏偏洪根深从小就爱画画,而且非常爱现地把图画张贴在自家门口,父亲因怜惜爱子,宽容看待他的兴趣,因此反而意外地鼓舞了洪根深的创作欲望。

光复后的澎湖村庄有非常多驻军,这些军人常到洪根深家串门子,也都知晓洪家有个爱画图的男孩。

奠定继续作画动力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的秋日时节,有位士官朱恒耀登门拜访父亲,巧见墙壁上的作品,十分赞叹。这位士官是每年都会接受蒋介石总统召见宴请的“国军克难英雄”,他便兴起念头,请洪根深绘画蒋介石伉俪的肖像,年底北上时献给总统。

蒋介石总统收到这么特别的礼物,非常开心,立即颁发洪根深在当时算是高额的台币500元奖金,及全套油画用具,还外加一套世界寓言套书。因此,洪根深的名字登上报纸头版,一夕窜红,奠定了他一心继续画图的动力。

中学时期,他遇见了两位优秀的绘画老师,他们分别在国画与西画领域各有专长。

求知若渴的洪根深从他们身上吸纳了更充足的技法,顺利考上了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

颠覆纸是天格局

进入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后,洪根深开启了专研绘画的人生,大学4年,他获奖不断。不论国画、水彩、油画、雕塑,都有出色的表现,尤其国画,鲜少与“第一名”脱节。

洪根深并未沉迷于这样的光环,他开始思考,传统水墨总是表现山水之美,这样的题材是否符合现代社会的精神?传统水墨画比喻:“笔墨是人,纸是天”,但受限笔纸与既有技巧,一般画家很难进一步阐述当代社会的丰富精神。洪根深认为,材质是中性的,它只是媒介,真正好的作品在于观念的传达,唯有运用各种型态的媒介,无限大的思维才能完整展现。

于是洪根深致力变革现代水墨,后来又运用了许多复合媒材创作。

《山海》系列是他毕业后的第一批作品,在山与海主题作品中,应用了崭新手法,采用拓印、渲染、拼贴等多花样形式来呈现水墨画气韵。

传统水墨画面很讲究留白,而留白处大多以云、雾、水或道路来展现意境,但洪根深认为,留白的用意不仅于此,而是要让画面有喘息空间。所以,他广泛使用各种材料,融合国画和压克力颜料,在原该灰黑色泽的水墨画上,大胆放上整片的黄、红、橙等耀眼刺人高彩度颜色。1974年,洪根深认识诗人朱沉冬,共同组织“心象画会”,后来又结识羊令野、罗门、楚戈等台湾现代诗人,这派人马俨然成为南台湾文化界的活跃份子。

与诗人的交集让洪根深日后在绘画的布局上更增添了诗意,甚至经常自创诗词。这些不经意的诗词创作不止奠定了日后从事艺术评论的文字功力,甚至在2007年时还出版了《丘壑痴狂》诗集。在这本诗集的序文中,作家路寒袖形容洪根深:“丘壑大如宇宙,痴狂本是人生。‘丘壑痴狂’其实就是一位画者的生命历程纪录。”

艺坛名家萧琼瑞则说:“相较于为人熟悉的洪根深沈郁、愁苦、纠结的现代水墨,他的诗作呈现一种舒坦、柔情、欢愉的本质。”

刻画人间的孤寂

时空回到1970年代中,当时台湾接连历经中美、中日断交、退出联合国,以及美丽岛事件,艺文界开始弥漫著浓郁的反思气息,乡土自觉意识高涨,艺术家纷纷以传统农业社会、老式建筑、庙宇、劳动者与市井小民作为创作题材。洪根深也开始透过作品对环境、人性进行关怀和批判。

他回到离开已久的故乡,将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真实地呈现在画布,渔村、庙宇、老屋、劳动者及神像都跃然纸上。这段时期的洪根深认真速写人物,画面多半是生活的写照,神情的刻画尽是人间孤寂的一面。

虽然乡土题材在当时非常普遍,但洪根深的画展依然引起媒体热烈报导,尤其是怀乡的人物素描,还深获艺评人肯定。

然而,在正式展出一次人物主题水墨画展之后,洪根深意识到“怀乡”已成为一种滥情,不该继续在当中打转。于是他将关怀的视点再放大,改而关注1987政治解严之后的台湾社会议题与千奇百怪的美术型态和主张,举凡暴力的、荒谬的、色情的、反本土的,众声喧哗,特别是政治化的题材最受新生代艺术家喜爱。

这时的洪根深,目睹了人性的贪婪、脆弱与攻击性。于是陆续推出以黑彩为主调的多媒材作品,把“人”当作表现的主题,赤裸裸解剖人性奥义,并对现代人提出悲剧式的省思和质疑。

20世纪初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贾科梅蒂曾如是告白:“我画画与雕刻是为了攻击现实,是为了保护自我,是为了抗拒死亡,以争得所有可能的自由。”他的绘画作品反映了20世纪人类的软弱与不堪一击,艺评人曾指出这位存在主义的艺术家作品中蕴含了两项重要基本要素:绝对的自由及存在的恐惧。

“绝对的自由与恐惧”正好也是洪根深作品的要素。

在焦虑与渴望中,洪根深《黑色情节》的黑色风格以带著诗意的悲伤进入了观看者的心里。他以非常表现主义的方法,用黑色象征当时台湾人民的忙碌、疏离、狂烈、不安等,毫无秩序但又充满生命力的情绪。

转念看世间 净如琉璃

2012年,高雄市立美术馆为洪根深举办了一场创作研究展,洪根深将主题定调为《杀墨》。

死此生彼/死生本一体/来来舍得究竟是念/要让孩子成长/脐带要断/且看杀墨的侠情/亮起救墨的笔光/且让高雄/依然伫立高傲红艳的木棉/我以墨水的黑/浇灌白净的百合/为自己的人生的注解洪根深以这首诗诠释《杀墨:洪根深创作研究展》。

“杀”不是毁灭,而是重生。洪根深认为死生本一体,杀墨意谓“死此生彼”;一位艺术家敢去裂断,敢去实验,就能从割舍的当中获得新的契机。

这个论调极富禅味。这样的领悟,虽是洪根深年少就开始的信奉,却是在近60岁时才在艺术创作上真正引导了他彻底质变。

数十年来,洪根深一头长发,烟酒咖啡不离身。他的大儿子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长期茹素。2005年,洪根深岳丈过世,大儿子静心持咒,洪根深感动地问儿子:“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可以抄经回向。”儿子这么回答。

在儿子眼里,父亲是个诳诞不羁的人,对宗教没特别信仰,根本不可能放下身段抄写经文。但当下,洪根深就真的动手抄经了,而且一动手就没停过,抄写经文成为每天的功课。至2013年,他抄写的经文竟累积了108册,超过一百万字,全是透过小楷毛笔所书写。

虽是抄写经文,漂亮的笔法仍难遮其风采。台湾佛光缘美术馆因而在2013年特别为这些作品办了一场盛大的展览,以装置艺术的表现方式展出经册,创下了全国首创的经文展览模式。

一路经历高潮迭起,对洪根深而言却都是自然生灭的事。如同他在《留个萧瑟》诗句中所写:人老/风云倦了/一杯小酒且乐平生/一张画/留个萧瑟/梦里千回过客几/黑白漂泊晚风中/鸿燕不堪秋声楚/把悲伤留给自己吧!

开创后现代水墨

趋近观察,洪根深的生命如同一杯无糖无奶的黄金曼特宁,随著摆放时间长短与温度的不同,在沉稳厚重中,有著甘醇酸涩的丰富变化。而这样的变化虽是必然,却让人处处惊艳。

到了1990年代,洪根深开始将关怀环境当作新议题,视野随之再放大,创作了《山形、人形》系列。该系列可以说是洪根深创作的大总合。画面中,我们感受到创作者告诫著:人与自然不可分割,几乎是一个睿智者对生命的注解。

有别于过去“黑”是主调,画面纠结不清,新的作品中,“白”崭露头角,画面中出现了整齐排列叠堆的“格规”图腾。在媒材、技巧、语汇上,新作品可以说是完全脱离台湾60年代现代水墨运动以来的路径,走出一条属于自我的道路。

尤其自2004年之后,洪根深更加入诸多人间的主题,包括男女的情欲、都会的堕落、权力的斗争等,至此,他以“中国现代水墨”出发的创作,彻底改为“台湾后现代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