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许多社会课题时,我们总是带著刻板眼光去看待,却不是站在对方的立场去思考。要放下社会定下的框框并不简单,透过回望自己的心路历程,林香君做到了放下,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我在大二的时候患上躁症(Mania)。”台湾佛光大学生命学研究中心主任林香君博士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的曾经。从学士、硕士至博士学位都专攻心理咨商的她,患上躁症时,在老师与同学的“善意”协助下被送到精神病院。

在医院接受药物治疗后的两个星期,她“痊愈”出院,“…但在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个病症需要超过7年不复发,才算是完全康复。”病发的10年后,在认为自己不曾复发,为自己“战胜”病魔感到欣慰时,林香君在一次研究博士论文之际,又开始犯病了。“发生过这样的事,让我一直都很小心、谨慎地处理自己的情绪,也请身边同学在发现到我的异样之后马上告诉我,但那次没人发现。”

陪伴与指引,而非医院与药物

那次,她病发了整整一个月。躁症患者会产生极度愉悦的心情,一直处在充满活力、兴奋、满足、狂喜等情绪中,容易自满,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当我发现到这点时,我非常惊讶,开始尝试让情绪稳定下来。”

终于,在相隔两年后、躁症三度复发时,她观察到病发的前兆,这才发现自己总是在忽然领悟某些东西时,才会出现状况,“…也就是人家说的‘天人合一’。”第一次病发时,她是在看书时领悟了些什么;第二次病发则是在做博士论文时,专研一些资料时感到心领神会;第三次也不例外。“幸好,之前有两次的犯病记录,所以我才会特别注意。”

回望过去,林香君认为,当时身边的人若能脱离西方心理学理论来看待她,或许她就不需要接受药理治疗,也不会变成病人了。她指出,当时的自己进入超现实世界,认为自己很厉害,但其实只要有人能适当地引导及陪伴她几个月,她就可以走出这个世界。“可惜,人们总会在既有框架里看待身边的人事物,要是他们能脱离这个框框就好了。”

用聆听达到治疗

发现自己病发的前兆后,林香君放下多年来习得的心理学知识与理论,以新观点再出发。“念博士的时候,有一位老师听到我的过去后,马上指出我的问题。”她非常感激老师的指点,使她回望过去,才明白单根据理论做判断的视野狭隘,也不适合东方社会。

犯病初期,林香君根据理论来分析后,认定自己的病是因儿时生长环境,还有与父母互动不良所造成的。“小时候,家里过得很苦。我是长女,所以需要靠自己,加上父母是劳动阶级,不善于与孩子沟通,让我在长大后与家中的关系也不怎么好。”然而,透过自己研究出来的叙事探究,林香君这才发现,其实父母都是劳动阶级,说话的语气与用的字眼不免会较为粗俗,但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来自社会的压榨,而非父母自身的问题。

身为台湾师大教育心理与辅导学博士,她因自己遭遇的种种经历,而放下一直追求的“专业”,尝试探索另一种心理辅导的可能性,因而创造了与叙事治疗相似的叙事探究。

“我是到后来才与叙事治疗相遇。”她笑说,当时自己只想著尝试以另一种眼光看待世界,却不曾想过会与叙事治疗那么相似。

林香君解释,叙事治疗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听故事,这部分看重心理学家与叙事者的对话技巧;二是走入社区,与社会边缘人接触,聆听他们的故事,并帮助他们寻回自信与自我肯定。“叙事探究其实与第二点较为相似,虽然叙事探究也是人生经验分享的一种,但较为倾向用‘欣赏’、‘好奇’的眼光看一个人,比较像是陪伴、聆听,而不这么看重问问题的技巧。”

透过说出自己的故事,叙事者能从中理清思绪,而陪伴在左右的聆听者则可以好奇、欣赏的方式与叙事者聊天,使对方找回自信。
透过说出自己的故事,叙事者能从中理清思绪,而陪伴在左右的聆听者则可以好奇、欣赏的方式与叙事者聊天,使对方找回自信。

从弱势群体身上学习

醒觉之后,林香君开始叙事研究,也走入社区帮助一些被边缘化的人。2011年,她创立“角落关怀互助协会”,以习惯聆听及陪伴,从中找出叙事者的特色,助他们找回自信。“我们会办集体叙说会,主要让他们诉说自身故事,让其他人从他们身上学习。”

以“学习”一词来形容,是因为林香君认为,边缘人或弱势群体有他人不了解的遭遇,除了会引起同情以外,大家还可汲取到叙事者的经验及生活知识。“这也是主流人群(大部分人)所缺乏的。”

她指出,主流人群都会带著被社会束缚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曾经有人问她对啃老族的看法,她却认为当啃老并不是一件坏事,“换个角度来想,这些人或许会长期陪伴长辈,往后可能可以往照顾老人的方面发展呢?”

在主流社会的眼中,啃老族是“没出息”的一群,但在她看来,只要换个角度去想,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你的眼光与立场决定了你的看法与态度。”

“爬得越高,专家的眼镜就戴得越紧。”她这么形容当年的自己。她当时一直以“我是专家”的心态来看待个案或病人,但这无形中塑造出医患之间的距离,如今她会抱著学习的心态来发问。“叙事探究中,我们需要的并不是对话的技巧,而是同理、认同与陪伴。”

她笑说,当一个人遇到困难,失去自信的同时,就会开始对所犯的错误耿耿于怀。然而,凡事都有正反两面,只要不以社会既定的框架去看,就能看到叙事者的另外一面。举例来说,当面对一个经常失败的人,她会引导对方往好的方面想,从而建立自信心:你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去做,就算失败了也会很快便站起来,你一定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吧?你的耐心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角落关怀互助协会每年都会定期举办集体叙述座谈会,林香君说:“除了能达到叙事探究的效果以外,在公众面前‘演讲’也是另一种增添自信心的方式。”
角落关怀互助协会每年都会定期举办集体叙述座谈会,林香君说:“除了能达到叙事探究的效果以外,在公众面前‘演讲’也是另一种增添自信心的方式。”

接纳差异 你可能不是病人

“世界上有许多有差异的人,但这个社会也因为有各种差异人士,才能变得更完整。”脱下专家的眼镜,林香君不再以看“病人”的眼光看待这些人,他们不过是跟主流社会有“差异”,不全然是“有病”。

她感慨,这个社会的步伐太快,根本无法接纳与包容差异人士,即便他们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能恢复正常。

现在看回自己走过的路,她明白当时不过是一时开窍,整个人充满了能量,才出现躁症的征兆。“加上现今医院、社会与药厂的挂钩,病症越分越细,越来越多人因一些小事就被冠上‘病名’,其实不过是他们一时情绪激动,过于伤心或开心而造成的,并不是真的有病。”

创造发光发热的舞台

从叙事探究中,她找到心理治疗的另一种方式,不用药、不冠病名也可以帮助建立起人们的自信,慢慢地康复。几年前,她辞职离开花莲大学,到台北著名的“流氓高中”教书后,她更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是正确的。“这所学校是台北著名的“三开学校(指台北3家有“开”字的流氓学校),打架、逃课、成绩差等样样齐。”

“上课第二天,我带著女儿一起由学校后门出去吃饭,餐厅的老板看见我从学校里出来,直接问我:你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你会不会觉得丢脸啊?”当下,她感到非常尴尬,但心底更明白孩子们“越来越坏”的因素。“当全世界觉得你很烂、很坏的时候,你自然会自暴自弃,甚至会变得更坏来证明:我就是这样的,你能拿我怎么办?”林香君在该校当了3年的副校长,成功让学校由“三开”变为“三平”(意指台北3所有“平”字的明星学校)。

林香君
林香君

她从学生身上学到许多知识与道理,“我问他们,会为了什么来上学?从答案中,我找出每个人继续为生活努力的主因。”她明白到,要让一个人能多生活有热忱、有目标,就只有改善学生们之间的关系、为他们塑造一个可发光发热的舞台,以及对未来的期望。“当一个人有可发挥的舞台时,人们自然就会把目光放到他们的身上,学生们也不再觉得自己无用,甚至注意起自己的言行举止来。”

一个人的眼光可以改变身边的人,一个人的自信也可以让身边的人改观。只要不用社会刻板的框架去看待,就能发掘他人的特质与优点。林香君期望,透过叙事探究能让人们把心里的压抑、苦恼说出来,“因为这并不是家丑,不是个人问题,追根究底还是社会结构的问题。”

她认为,想要改变社会,首先要改变的是自己看待他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