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桃园机场迎宾门口,平常嘻嘻哈哈的摇滚乐团主唱王汤尼,忽然变得安静、双手紧握,不时深呼吸。相伴的好友说,他从接机前一晚就开始恍神,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
一个小时过去了,王汤尼依然专注盯著迎宾门出来的人。忽然他笑了,一个身材高挺、满头白发的白人男性缓缓步出,一眼就认出了王汤尼,两人先隔著管制线生疏的握手、轻拥,然后王汤尼奔向老人,两人再度相拥。王汤尼哭了起来,老人则闭著双眼默默流泪,在王汤尼耳边轻声说:“41年了。”
老人叫戴夫(William Dave Brown),美国人,70岁。距离上次戴夫离开台湾,已经41年,他遗留在台湾的儿子王汤尼也41岁了。今天,是父子俩生平第一次碰面。
七零八落的拼图
1970年,戴夫被派驻美军台南空军基地,在台中的一间餐厅认识了18岁的王年珠,两人相恋一年后,王年珠怀孕,但戴夫却被调回美国。留给这个未出世孩子的,只有“汤尼”这个名字。
王汤尼出生才13天,王年珠便把他寄养在台中一个眷村的奶妈家,一、两年去看他一次,几年后嫁去了日本。但生命自有出路,王汤尼的爸爸缺席、妈妈远走,竟有一个奶妈疼爱他,“我小时候因为长得与他人不同而被欺负,婆婆总是第一时间把我带回家,喂我吃好吃的食物。”
奶妈家姓梁,先生是职业军人,育有4个儿子。村里曾有人说,“你们自己都不好过了,还养个杂种。”被奶妈的大儿子梁新华骂了一顿。梁奶妈虽只收过汤尼妈妈一年半的托育费,但他们全家人都把汤尼当自家人看待。
从小,王汤尼便对“爸爸”充满好奇,难得遇到妈妈,他总是缠问爸爸的事,“我常问爸在哪里?要怎么找他?我妈只说,要找到他很难。那我爸长得像谁?我妈说像奇云高士拿(Kevin Costner)。我外婆说过,我爸是个很重情的人,以前每年寄钱回来。”王汤尼把琐碎的讯息拼凑成一个爸爸拼图,但拼得七零八落。
一定要找到爸爸
其实,小汤尼也学著找出路。例如,有个专门协助台美混血儿的“赛珍珠基金会”常寄美国制的衣服鞋子给王汤尼,但他不穿,偏要穿跟同学一样的烂衣烂鞋,只为了融入同侪。
王汤尼总骑著一台近10年的老摩哆、手把上挂著便当,脚前卡了一把大吉他狼狈出现,让人几乎忘了他是个音乐人,去年他的摇滚乐团“猴子飞行员”还荣获金曲奖最佳乐团奖。王汤尼说,摇滚乐在台湾生存不易,专职者薪水只有两万多元(两千多令吉),必须兼差配唱、当乐手,才能勉强糊口。
他搞乐团、不读书,高中读了3间。退伍后继续组乐团、驻唱,音乐路持续至今。多年来,他把乐团团员当家人,开心伤心都跟团员倾诉。他分析自己,或许从小爸妈不在,所以把情感需要,转移到乐团朋友身上。
即便如此,王汤尼读幼稚园时就想找爸爸。“我妈让我蛮失望的,她一、二年才出现一次,每次我都以为要永远跟妈妈在一起了,结果一周后她又离开。有次,我妈带了她日本的男友,一个大老板回台湾看外公,那时我高中,也刚好在外公家,但妈妈叫我躲在房间不要出来,后来一起吃饭,妈妈特别叮咛我,不要叫她妈妈,说我是她侄子,那次对我影响很大。我就想,算了,我一定要找我爸。”
历史背景:驻台美军异国情
1950至1979年,因台美军事合作,加上周边韩战、越战等因素,美国派遣了许多军人驻台,基地遍布基隆、台北、台中、台南、高雄等地。这段期间,美国军人和台湾女子生下的孩子,称为台美混血儿,保守估计有1000人,王汤尼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父亲戴夫1970至1972年驻在台南空军基地,与王年珠相恋,王年珠未婚怀孕,戴夫却被派回美国。王汤尼今年41岁,他懂事以来都在为寻找父亲而努力。
律师助父子相认
戴夫调回美国后退伍,在海上石油钻井平台做电工,一直与王年珠通信,但王汤尼说,妈妈嫁到日本后,日本丈夫不再允许妻子跟戴夫联络。从失去联系的那一刻开始,戴夫染上酒瘾,常做恶梦,他说:“我梦到汤尼跟他妈妈在路边行乞,这些年来,我非常后悔、内疚。”
戴夫48岁结婚,育有二子一女,也当爷爷了。戴夫从没跟人家说过台湾的事,直到今年被王汤尼找到,戴夫才吐露实情。妻子本来很生气自己被隐瞒,但在后来,她反而鼓励先生到台湾见儿子一面。
美军在台湾留下约有1000名台美混血儿。“赛珍珠基金会”执行长萧秀玲说:“台美混血儿的母亲,通常社经地位不高,加上社会歧视,常导致精神疾病。至于孩子,因为没爸爸、长相特殊,大多选择回避身世。”
王汤尼怎么找到爸爸的?他曾去台南空军基地,却被告知旧资料已销毁。他曾按著妈妈给他的一个邮政信箱地址写了好几封信,全被退回。也曾托政府机构的友人协寻,都没下闻。
去年,王汤尼终于看开,“40年来,面对一次次的失望,打击蛮大的,我不想再失望过日子。我告诉自己,我身上有一半的基因是我爸爸的,这永远不会改变。”
这时却有了戏剧性的发展。今年年中,律师邱彰要拍摄台美混血儿的微电影,辗转找到了王汤尼。听完他的故事,她热心地要帮他找爸爸。邱彰说:“我先用美国律师的调查权,筛选出全美64个名叫戴夫布朗的退伍军人,一一打电话。同时,从退伍军人的脸书社群打听戴夫的消息,交叉比对之下,竟然找到了。”
送给父亲的演唱会
王汤尼英文不好,父子间的交谈不多。戴夫送了一顶牛仔帽给王汤尼,他戴上傻笑著。二人都有魁梧的身材和大鼻子,讲话神态也相似。其实当邱彰找到戴夫,5次致电时,戴夫是抗拒接听的。戴夫说:“我觉得是个骗局。事情已过太久,不可能吧!但对方打来留言好几次,难道是真的?我多希望是真的,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那阵子王汤尼也相当煎熬,“我忽然很恐惧,他会不会不认我?我会不会破坏他的家庭?”最后,王汤尼在戴夫的答录机中留言,说好次日同一时间会再去电。
那一天,戴夫终于接电话了,“当我听到汤尼的声音,我马上就知道他是我儿子。”王汤尼说:“第一次听到我爸的声音,我全身触电,瞬间,我心里一块很紧很紧的地方,终于松开了。”
相遇的次日,戴夫坚持要儿子带他去台中拜访奶妈一家人,向他们致谢。王汤尼说,奶妈几年前去世,她若知道一定非常开心。
据统计,亚美混血中只有3%的父亲愿意相认,28%的混血曾试图自杀。戴夫诉说二人第一次的通话:“我问汤尼,你恨我吗?我真的以为他应该要恨我的,我这么糟,抛弃了他们。但汤尼竟然哭著说:‘我从来没恨过你,我爱你。’我非常感谢他原谅了我。”说完,戴夫眼眶泛红。
王汤尼特地办了一场演唱会要送给远道而来的爸爸。他想邀请爸爸跟他合唱那首他从童年就好熟悉、总是让他想起爸爸的歌《乡村路带我回家》,歌词仿彿早已预告今日的相遇:“在开车的路上,我有一种感觉,我早该回到家的怀抱,就在昨日,就在昨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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