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一件无法被习惯的事,无论失去多少次,我们仍是害怕。”频频向外人翻开旧伤,苏惠娟不可能不痛。

“人总是这样,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前,都觉得不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事情发生已近5年,苏惠娟再次针对女儿的死接受访问。

言谈间,只见苏惠娟乐观善解,我也跟著轻松许多。“丧子之痛,我想是永远不会真正走过去的。”无意间听到她这么说,我又像重重地被棒喝。原来这条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由不得旁人揣想。

我好奇问她:“到底要多久才走过去呢?”苏惠娟回应:“我并没有走过啊!”我突然体悟到,丧亲的痛很可能根本没有一个所谓的“点”,跨越后就叫做“走过去了”。

“没有一个所谓‘合适的时刻’,能够减轻丧亲的打击。”那个“点”,并不存在。所谓的“走过去”,倒比较像是个“渐进”过程,随著时间不断流逝;于是,我们“好像”不再那么痛苦了。

苏惠娟说,女儿从没放弃过,她一次又一次地接受化疗,却默默地忍著痛苦,从未埋怨过,因为她知道生命的 可贵。2011年1月,Dora不敌病魔,与世长辞。
苏惠娟说,女儿从没放弃过,她一次又一次地接受化疗,却默默地忍著痛苦,从未埋怨过,因为她知道生命的 可贵。2011年1月,Dora不敌病魔,与世长辞。

表面坚强有苦自知

这些年来,苏惠娟勇敢面对对女儿的思念,有时却被袭击得无从招架。“有一次,我在演说活动中遇到一个妈妈,她说﹕‘我和你的经验差不多,儿子有病,我们出来分享,表现得很坚强,其实有苦自己知。’我明白她想说什么,那些伤痛,是一生一世的,那个伤口永远都在,即使愈合了,仍有疤痕。我上台跟人说,我们怎样战胜、过渡、复元,别人只看到那一幕,但我不会只展示我坚强的一面,我不介意别人看到我真实的脆弱。”

苏惠娟坦言,面对丧女之痛,她也曾想到就哭,如今,却能平静地娓娓道出过去点点滴滴,其实是在过去的日子努力透过学习,不断让自己把思念女儿的心情慢慢沉淀。

重返病房,将遗憾化成祝福

掀开别人的伤疤其实不容易,但我还是得问:“你觉得自己走过去了吗?”也许问题太尖锐,苏惠娟顿了好一阵,说:“很多人都安慰你,但他们没有经历过你经历的事,很难去理解那种痛,我也解释不了。但,这是这辈子都不会好的伤。”

数年前她在网上看到一段短片,国外一个父亲的女儿死了,很多人问候他,他建议人们将给他女儿的关注,转而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于是发起一个拥抱运动。“我感动得哭了,一来我们遭遇相同,他有一个患病的儿子,我有一个患病的女儿,最后孩子都死了,我们都看到别人的关心,令我们好感动,我们想将失去孩子的遗憾,转化为祝福,呼吁人们去拥抱、关心身边的人。”

为了努力过日子,在女儿告别仪式后的第二天,苏惠娟重返病房陪著癌末的孩子,继续用她最擅长的大提琴,也是女儿最引以为傲的音乐抚慰病房里的癌症病童及家长。

“我是‘Dora妈咪’。在这之前,大家都叫我‘苏老师’,曾担任国立台湾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因为喜欢教学、喜欢和年轻的孩子在一起,所以辞掉交响乐团的工作,到“维也纳音乐学院”继续进修,回到台湾之后成为一位老师,兼课的学校,涵盖国小至大学的音乐科系。

我和女儿Dora的感情非常好,除了她去上学,其他时间我们都腻在一块,可谓密不可分。我也常带Dora到92病房拉大提琴给病患听,92病房多是儿童脑瘤患者,希望借由音乐的抚慰,让他们紧绷无助的心灵能稍获得释放。

谁知,在Dora10岁时,有天在篮球场上,她的大腿骨硬生生折断,后来被诊断出罹患恶性骨肉癌,住进92病房隔壁的93病房,历经5次癌症复发、11次手术、33次化疗,展开长达5年的抗癌旅程。

当Dora住进93病房,著实使不少志工与病童、家属大吃一惊;然而,及至看见Dora灿烂无惧的笑容,吃惊之余,震动更深。

如今,D o r a已在5年前移民天堂。女儿离世后,我也不再回到学校、不再教大提琴,因为爱与信仰,我找到了重生的翅膀,展开全新的人生。

对我而言,女儿的离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的后半辈子只想做一件事:用女儿的生命,改变更多人的生命。”—— 苏惠娟

每场演说会结束后,只要情况许可,苏惠娟都会与现场观众进行拥抱,她相信拥抱可以传递力量给有需要的人。除了经常进出医院,苏惠娟也走入监狱及看守所,用女儿的生命故事感化狱友的心。
每场演说会结束后,只要情况许可,苏惠娟都会与现场观众进行拥抱,她相信拥抱可以传递力量给有需要的人。除了经常进出医院,苏惠娟也走入监狱及看守所,用女儿的生命故事感化狱友的心。

领略人生真谛——要活得有价值

苏惠娟说,女儿10岁就开始进出医院,与癌症拉锯抗战。虽然在奋战中女儿失去了右大腿和将近一半的肌肉、两片肺叶、一颗肾脏,不过Dora从来没有放弃信心、笑容,甚至还在极度痛苦的当儿,展现无与伦比的幽默特质,拿自己的病痛开玩笑,化解许多人的悲伤。

Dora生前非常热爱打篮球,但患癌后已经无法在球场上投篮。“记得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才康复了,感到非常高兴。为了庆祝,她去挑战了去爬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怎知却旧病复发,癌症还扩散至肺部,情况危急。”

苏惠娟忆述,那一次接受治疗,女儿倒是第一次痛到哭了。但是她还是没放弃,因为她想要透过自己让别人知道生命是非常重要的,希望人们可以更加地珍惜自己的性命。“Dora告诉我,生命的意义不在长短,而是要活出生命的价值,虽然她活著的时间很短,但是,她的人生绝对有价值。”

把女儿忘掉,日子或许才能好好过下去。但,苏惠娟不想那么做。苏惠娟是虔诚基督徒,“上帝”经常挂在嘴边。“幸好有信仰,否则女儿的离去,一定熬不过。死亡是伤痛,但我没有恐惧;女儿离开当然不舍得,但我没有埋怨。Dora离开那晚,我们围著她唱诗歌,她走时嘴角挂著笑容,我就知道她上了天堂,当快乐的小天使了。”

一路陪伴女儿Dora直到最后一刻,纵然内心有再多不忍与不舍,苏惠娟所展现的坚毅与坦然实在让人难忘。
一路陪伴女儿Dora直到最后一刻,纵然内心有再多不忍与不舍,苏惠娟所展现的坚毅与坦然实在让人难忘。

拍下女儿弥留之际,却遭痛批

你可能在网络上已经看过Lovelife催泪的纪录片,实境记录3名台北荣总医院93癌症病房的孩子面对生命的勇气与决心。

当时,年仅10岁的Dora,正是其中的主角。

女儿生病的过程被拍成纪录片,当时,苏惠娟遭受到许多的疑质。“就在女儿离去的隔天,曾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到我家把我骂了一顿,她说:‘怎么会有这种妈妈,在女儿即将离去,还有摄影机在拍她…’是的,她的话没有带来任何安慰,我伤痛的心又被狠狠地划下一刀;而她的话,也带给我深深的罪恶感…”

当时的苏惠娟没有任何辩驳。而今回首,拍摄纪录片不但安慰了她,也安慰了许多失去孩子的父母。因为深爱女儿,才有勇气录下或许是女儿最后的身影。

苏惠娟在女儿去世后便写了这本书——《93 奇迹:Dora给我们的生命礼物》。
苏惠娟在女儿去世后便写了这本书——《93 奇迹:Dora给我们的生命礼物》。

上载文章粉丝人数暴增

因为思念女儿,苏惠娟在女儿离开后开始在面子书写下第一篇文章,结果很多人按赞,也有很多人给她鼓励,短短几个月,她的网友数量暴增,不得不开了另一个“Dora妈咪”的粉丝专页。

“谁会想到,本来连电脑开机都不会的我,现在竟然天天抱著电脑,上面子书写文章?我相信,这是Dora冥冥之中送给我的礼物。”面子书记录著Dora抗癌的文章,如今全都收录在《93奇迹》书中。

走过丧女之痛,苏惠娟语重心长地说:“做人,最重要是会比较。别人好的,那就羡慕一下,或者希望自己做到别人那样;别人条件比我们更差,应感到幸福。大家总是说不要比较,我却常常比较,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就好了。”

耳濡目染,自小就有音乐天分

苏惠娟不止照料女儿的生活起居,还是Dora的音乐启蒙老师。“我不只教她大提琴,还教她钢琴。Dora5岁的时候,我发觉她是一个有绝对音感的孩子,她也有这方面的天分。”

小小年纪的Dora曾跟妈妈说,她觉得音乐有安慰人的力量,因此大提琴不只是她的一项“才艺”,而是可以帮助很多人的“工具”。

“其实我们一直都是92病房(脑瘤病房)的志工,我常常带女儿到92病房那里的一个游戏室演奏大提琴给那些罹患脑瘤的孩子听,结果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住到隔壁的93病房(骨癌病房)。”一个角色的转换,从安慰者变成被安慰者,母女两人仍然勇敢面对。

“Dora经过11次手术、33次的化疗,算是93病房很辛苦的孩子,可是她每一关都挺过去了,而且她正能量十足,医生常常来找她说,有一个新病患进来,那你要不要去鼓励她?其实她的话不多,她每次都说:‘我是Dora,你要加油。’就这样子,她就是不用什么语言,看到她就觉得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