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越南太太积极地学习马来语。

在马来西亚,跨国婚姻越来越普遍,因婚姻而来马来西亚定居的移民遍及世界各地。“婚姻”包含了诸如幸福、爱情、承诺等美好憧憬,但对于婚姻移民来说,会不会是另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带著不一样的文化背景,抱著不同的期待,她们的婚后生活,面对著什么困难与挫折?其中,常被标签为“逃跑新娘”的越南太太,她们选择来到我国进入一段异国婚姻,对她们来说,是在追寻跨国界的幸福,还是踏入未知的险境?

范莹雪(Pham Thi Anh Tuyet)的家乡位于越南胡志明市,24岁那年,随同乡朋友来霹雳州的太平旅游,期间认识了在十八丁渔村的一位渔民,彼此见面数次,互有好感,一段跨国的姻缘就此定下。

在十八丁,有为数不少的越南太太,她们的情况和莹雪一样,通常都是由朋友、亲戚相互介绍而认识本地丈夫。

初到新的地方,她们除了本地的夫家以外,最亲密的就是身边的同乡,社区里慢慢形成越南太太社群。她们的丈夫都从事捕鱼工作,因工作导致认识女性的机会不多,许多到了适婚年龄也没结婚对象,于是,娶越南太太成了渔民成家的选择。

右为越南太太范莹雪
右为越南太太范莹雪

学习本地方言

范莹雪本来没打算要远嫁我国,但因为父亲从事的小生意不幸失败,欠下一堆债务,让家里顿时陷入困境。“为了帮补家里,所以就嫁过来。”

婚姻成为改善家境的出路,莹雪庆幸自己在求学期间,曾学中文与日语,所以在抵达我国之前已经能以简单的华语沟通。共同的语言稍为缓解初来新地方的恐惧,其后还慢慢学会了福建话,在十八丁的社区里,她一步步的克服和适应新环境带来的挑战。

从结婚至今8年,育有五个从小学生到一岁半的孩子,莹雪的所有时间与精力几乎都给了小孩和家庭。虽然和夫家相处和睦,偶尔还是非常想念家乡,除了刚结婚的前几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越南。

丈夫是供养人

和大部分的婚姻移民一样,莹雪以为期2年的居留签证(Long Term Social Visit Pass)合法居住在我国,在期限到达前,她需要在丈夫的陪同下到移民厅申请签证延期。在法律上,莹雪的丈夫不止是她的合法配偶,还是他的供养人,而且需提供收入证明,以证明丈夫有能力供养外籍太太。无止境的签证续期要维持到外籍配偶取得永久居民身份,也就是俗称的“PR”或“红登记”才能停止。

根据我国法律,持有居留签证的外籍配偶只要居住在马满五年,就符合申请永久居民的资格。但现实情况是,许多定居多年的外籍配偶都无法顺利取得永久居民身份。在十八丁的数十名越南太太中,有的初来报到,也有的居留大马十多年,但仍然无人拿到红登记。

越南太太的马来文课笔记。
越南太太的马来文课笔记。

程序不透明 申请永久居留困难

十八丁的公正党州议员蔡依霖正著手协助几位越南太太申请永久居民资格,但她认为过程不容易:“她们面对的其中一个问题,就是不太会讲马来语,所以在面试时会有困难。最关键的,还是整个永久居民的申请程序与标准不够透明化,这令申请人很迷茫。”

其实,莹雪差点便能获得永久居民资格,但机会却与她差身而过。去年,她的丈夫被人打伤致死。而在意外发生前,移民厅曾联系莹雪,指已接受她的申请。但丈夫离世使她丧失永久居民的资格,而她目前的居留签证和越南护照将分别在明年和后年逾期,莹雪担心丈夫不在了,这将会影响到她的签证延期。

政府福利仅限国人

永久居民的申请她已不敢再想,她只希望起码能继续保留居留资格。接下来,她将尝试改以丈夫父母作为她名义上的供养人,以符合申请签证的资格,只是申请是否能成功仍是个未知数。

发生无可预期的横祸,莹雪措手不及。过去一年,她独自跑警察局,办理死亡证,安抚家人,自己的情绪还未来得及处理,生活上的各种困难已经迎头而来。丈夫原为家中的经济支柱,他去世之后,莹雪独自照顾5个小孩,但外籍配偶的身份让她无法申请政府福利金或其他慈善组织的救助金,因为这些福利都只供本地人。

其他的越南太太知道了莹雪的情况,都显得分外齐心,在面子书、聊天群组里开始呼吁人们捐助莹雪。众人合力确实帮助莹雪解决了燃眉之急,当下的生活费也算是有了著落。

融入大马 越南太太勤学马来语

州议员蔡依霖在今年年初举办越南太太的聚会,她们互相分享生活点滴,也一起煮越南菜。对食物的偏好总是最快呈现出差异,莹雪说:“我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这里的人很爱吃咖哩,什么都爱用咖哩煮。”越南食物清淡带芳香,食物以新鲜香草提味,少油少酱,日常肉食尤以牛肉为主,与本地华人口味颇为不同。

越南太太的家庭也面对更多的挑战,蔡依霖:“除了文化的不一样,有些夫妻的的年龄也有差距,对一些来自草根基层的丈夫,可能也不容易去处理一个外国太太的需求,以及大家之间的差异。”

蔡依霖在服务中心举办聚会,越南太太们难得聚在一起,问及她们的需要,她们不约而同地表示最想学马来语。

于是,蔡依霖找来即将退休的校长,充当马来语课的义务老师。来上课的越南太太很雀跃,问题多多:“打包怎么说?”老师解释:“bungkus,其实你们说打包,大家都听得懂。”

再问:“肚子疼这么说?牙痛?头痛?咳嗽呢?”老师回答:“记住痛是sakit,哗,怎么你们那么多这里痛、那里痛的。”原来平日看政府医生都要用到马来语,而她们问的也都是最日常的用语。学生勤快地写笔记,生字旁写满越南拼音。

课堂结束前,莹雪毫不犹豫的举手:“老师,可不可以一星期上两堂课?”,其他的同学齐声附和,“我们要学来申请红登记的”、“我希望我的马来语能像你一样好”。

小小的活动空间变成最积极的课室,挡著她们融入马来西亚的,从来不是她们个人的意愿,而是支援服务不足,政府没有提供适应课程、语言班,也没有专设予移民的社会服务与福利,要是她们遇到家庭问题往往求助无门,最终影响的是整个家庭。

丈夫婚姻当买卖 越南妻跑路有因

来自越南南部农村的阿红,移居来马已有10年,她与本地丈夫林福兴在槟城经营越南餐馆。这对马越夫妻对社会舆论偏见毫不陌生,林福兴表示:“在我们还没有结婚之前,家里很多人都反对,就怀疑她,说外国人很麻烦、她们会带孩子跑呀。”

尽管他俩在结婚前已拍拖三、四年,双方了解已深,但林福兴家人和朋友都认为娶越南女子不合适,“很多时候是大家只看到那些负面新闻,不只是亲戚,朋友也会来讲,怎么可以呀,为什么不娶本地的女孩子呀。”

阿红和丈夫林福兴经营越南餐馆。
阿红和丈夫林福兴经营越南餐馆。

锁在家不得出门

阿红认为会逃跑的背后原因很多,不一定都是越南女生的错。和本地人一样,她们也需要朋友和行动自由:“我看到的一些情况是,有些越南太太的老公不给她们认识朋友、不让她们出门,甚至不给她们锁匙,就锁在家里。我们这些女孩子从农村来,要求的不多,只是希望老公对我们好,平时能和朋友讲讲话。要是绑太紧,谁都会想跑呀。”

越南餐馆成为了同乡的聚脚地,他们因此多了机会接触其他越南太太,林福兴补充:“我听过有的甚至连电话都不给太太用。在我看来,那是因为有些人会把这婚姻关系看成是一种买卖。他们通过婚姻介绍所或是仲介介绍,就把太太当成是买回来的,整天把她锁在家不让她出来,这样的婚姻肯定迟早出问题。”

林福兴认为仲介的处理方式,也会影响到婚姻的结果。婚姻介绍是一门生意,成功撮合才能得到佣金,有的仲介急于撮合,即使女方不愿意也会以各种方法逼她同意:“有的仲介甚至不给女生喝水,直到她同意为止,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真的结婚了,女生之后也是会跑。不在里面(情境内)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到底谁对谁错。”

越南政府近年已禁止进行“买卖婚姻”,但由于缺乏法律管制和政府监督,婚姻介绍服务和仲介运作的形式各异,良莠不齐。有的付费注册成会员,提供双方认识平台,会员按月费多寡来分级,越高级的会员能有机会认识更多对象,或能安排认识被视为条件较佳的对象。

亦有仲介会安排本地男子与几位越南女性见面,再由男士挑选,介绍费用约1万8千到3万令吉。服务包括安排相亲、护照签证申请及婚姻注册等,而男女双方再协议礼金与婚礼开支等安排。如果在过程中,仲介妄顾女性意愿,或对顾客揽收费用,最终还是成为变相的婚姻买卖,把问题转嫁到夫妻以及她们的家庭里。

负面舆论造就歧视

在我国的越南太太常常自成小社群,与居住邻近的同乡成为互相支援的朋友,或透过网上社群查询问题和联系情感。莹雪认为,要融入本地人的圈子并不容易,她摇摇头:“本地人看我们的眼光不一样……”她认为,即时已经移民来马8年,但是还会因越南太太的身份而被歧视。

莹雪所指的“眼光”,均可从日常生活的接触及至网上讨论中出现。即使在媒体报导里,也多集中在本地先生因“越南太太跑路”而求助,但这些故事大都来自单方面的指控。家庭内部的复杂关系,并非容易黑白二分,但因为越南太太在舆论上长期缺席,她们往往承受了本地丈夫的所有指控,“她很会花钱的,给她的零用钱很快就花光了”、“我们一家对她这样好,她一声不响的就带著孩子走人”,这些家庭故事的结论最终就是带出“越南太太很容易逃跑”,而本地丈夫则以人财两失的受害者姿态出现,不断地强化了这些外籍女子骗人的刻板印象。

莹雪不是不知道外界有这样的印象:“我认为这样说真的非常不公平,如果家里没有问题,这些越南太太又怎会离家?当初嫁到这里,就是抱著要和这个男子、这个家庭过一辈子。”

舍弃自己故乡,来到全新环境,结婚生子照顾家庭,她们的承担没得到认同,反而处处感受到外界的双重标准。有些夫家甚至不让太太回去越南的娘家:“想想如果是本地太太,要是她和丈夫吵架,或被欺负,她们也是会回到娘家,但没人会说她们是来骗的。”

阿红在后院种越南香草。
阿红在后院种越南香草。

成为马来西亚的一份子

和莹雪一样,阿红凭著努力,逐步适应马来西亚的生活。目前,她正在申请永久居民的资格,林先生:“有些在这里结婚15年,还是拿不到PR,一直拿不到,真的很困扰。对本地人来说,有没有PR好像没有什么,孩子还是能拿公民权,但对外籍太太来说,是很不公平的。”

阿红:“如果是PR,做生意会容易一点,现在什么东西都不能放我的名字,买屋子、车都不能放;去旅游景点也是要付外国人的价钱。”

没有永久居民的权利,也意味著外籍配偶的生活毫无保障,阿红特别提起,她的一位越南朋友在怀孕后,本地丈夫不幸去世,夫家只要孙儿,但无意让媳妇继续留在马来西亚,要把她送回越南。“要是我有PR,他们就不能随意送我们走,现在我们是没有保障。”为了明年的永久居民权的面试,她正努力地学著马来语,丈夫是她的老师。

从新学单字 贡献被低估

范莹雪、阿红、参加马来语班的越南太太们,以及所有的外籍配偶,他们从家乡因婚姻而移民来到我国,为了适应新的环境,把一个陌生之地成为家园,背后付出很多的努力,像阿红由开始时完全无法沟通,从一个个单字开始学习,从零开始地拼凑出新的生活日常。

又或莹雪,即使不幸丧偶,也独力地抚养5个孩子,每天为他们的成长拼尽心力,但她们的贡献往往因“外籍”身份而被低估。

范莹雪与阿红两人并不认识,但她们的共同点是,她们把越南的文化带来这里,她们带来越南独有的香草、在社区里形成越南的小社群,阿红平时还会教孩子越南语和越南传统文化:“我希望她知道妈妈是来自越南,会了解这个地方。”

马来西亚的多元不止包含三大种族,还有许多被忽略的族群,包括来自外籍配偶原生国的文化,这也是构成了马来西亚多元的地方。

对她们来说,马来西亚是她的家园,只是这国家始终把她们当成是外人。阿红说:“马来西亚是我的家!”那越南呢?“已经没有多想了,马来西亚才是我唯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