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坝长年以来是被视为“人定胜天”的象征。一座雄伟的人造结构堵著一条大河,并由此强化水供、灌溉、以致防洪,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古老不羁的大河终于被人类驯服”的浪漫画面或错觉。
而我们常面对的情况正是,相关社群对水坝安全,以及集水区状况的常识严重贫瘠,而水坝伟业的口号很容易被当作绝对真理;因此,当水坝一旦发生意外,所带来的后果往往也都是无法挽回的惨剧。
1963年10月9日晚上,意大利北部一个叫做朗格隆尼的小镇被一场大水夷为平地,镇上超过八成人口在睡梦中死于非命。祸首是小镇附近的维昂特大坝(Vajont dam)。一场严重的山崩,使大约2.6亿立方公尺的山体,以90公里时速坠入水库大湖,激起高达150公尺的巨浪,冲向水坝下游的数个村镇,死亡人数估计大约2100人。寻获的大约1600具尸体当中,有半数身份无从辨认。
1975年8月7日,中国河南省板桥水库因连绵大雨而漫顶溃决。不到一天内,石漫滩、竹沟、田岗水库,连同58座小型水库相继溃决。根据人权观察组织(Human Rights Watch)的资料,23万罹难者当中,8万5千死于洪水,14万5千死于灾区瘟疫。
这两起事故,都是人祸。水坝建在不该建的地方,然后因著利益相关者的算盘而掩盖危机,结果在面对罕见雨量的时候就发生无可挽救的灾难。
政商势力加持 人民只能听天由命
维昂特所在的托克山,经常发生土崩,当地人称为“腐山”、“行走山”。不难想像,在这样的地方建坝肯定会受到当地社群的抗议。然而,当时维昂特大坝计划是隶属于亚得利亚电力公司(Societa Adriatica di Elettricita)简称SADE,而这家公司垄断了意大利东北地区的电供市场,并且和执政势力基督教民主党有亲密关系。
于是,得罪SADE就等于得罪政府,反抗维昂特大坝工程就等于搞颠覆。大坝竣工后,每次蓄水过程都造成地震及土崩。然而电力公司始终强调大坝是绝对安全。等到落石和坡移现象严重到无从否认的时候,已经是剩下听天由命了。
1962年11月27日,意大利政府把全国电力公司整合,意大利国家电力公司(Ente Nazionale per l'Energia Elettrica,ENEL)正式成立,SADE高层顺理成章的在这新集团任高职。为了展现维昂特大坝的实力,电力公司就打算把大坝水位升到海拔715公尺。1963年8月中旬,水位升到大约710公尺的时候,坝址开始下连绵大雨,坡移现象加剧。电力公司以为只要像以往那样藉著放水就能止息坡移问题,然而,这次是失算了。大坝在9月开始放水,两星期后就出事了。
大跃进狂热终酿祸
板桥水库是1950年代中国政府淮河治水方针的产物。当时的水利设计完全依赖苏联专家的指导,重视蓄水而忽视防洪。板桥水库当时被誉为铁坝,据称能抵挡千年一遇的洪水。
1957年,中共高层展开大跃进运动。1958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主张,将“以蓄为主,以小型为主,以社队自办为主”的治水经验向平原推广。此后,河南省短短几年内就出现许多中小型水库。水库原设计的12孔排水闸门减剩5门,理由是原设计“过于保守”。对谭震林主张提出反对的河南省水利厅总工程师陈惺,后来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1975年8月4日,台风妮娜登陆福建晋江,穿越江西湖南,然后直入中原腹地,造成罕见的特大暴雨。从5日至7日,中小型水库相继溃决。
杀伤力仅次于核电厂
那么,既然说是“罕见雨量”,就是说平时是几乎不可能下那么大的雨,所以这是天灾,不是人祸,因为依据常见天气设计水坝结构是常理,对吗?
错。建坝的时候最需要搞清楚的,首先是集水区的位置,然后就是那集水区有可能发生的最大降雨量,即使这种大雨是百年甚至千年一遇。这种雨量,叫做可能最大降雨量,简称PMP(probable maximum precipitation)。
建坝之所以需要强调这种“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防范概念,是因为这“万一”一旦发生,水库必须有足够的库容以及泄洪等等功能,以确保水位不至于涨出坝顶,要不然就会发生漫顶溃坝事故。毕竟一旦发生溃坝,下游城镇的命运可就非常糟糕了。
有专家曾经说过,水坝事故的杀伤力,仅次于核电厂。水坝安全防范措施的重要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把“百年一遇”之类的罕见雨量用作防范疏漏的借口是完全不能接受。
狂傲建坝迟早付代价
既然水坝那么危险,那就别建水坝,对吗?这说法,其实就像“既然塌楼会夺命,那就别住在屋子里”那样,完全不合理。水坝之所以造成问题,是因为滥建。之所以滥建,往往是涉及庞大的利益关系。
一座水坝如果管理得当,是可以安稳的运作逾百年。而水坝寿命的一个重要关键,是在于集水区是否受保护。集水区森林如果是遭到大肆砍伐,水坝很快就累积一大堆淤泥。这不但削弱灌溉、水供、发电、防洪的效率,也造成水坝“折寿”。
水坝工程一旦涉及相当程度的政商裙带关系,除了工程本身是一大笔交易,水库范围内的森林砍伐更是一笔横财。公众如果不主动关注水坝效率下跌的原因,一旦缺水缺电或发生水患,这时候冒出来的水坝工程若是打著“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旗号,肯定是极之吸引人。水坝越建越多,民众继续在相关议题不闻不问,安全保障若不是完全寄望于有关当局的效率,大概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缺资讯法律体制 大马忽视水坝安全
国内关于水坝的公共资料是相当缺乏。就连全国一共有多少座水坝,也没有一个官方网站提供明确的数字。其中原因,是在于各水坝的资料就只在隶属的相关政府部门或企业出现。
比如说,水利灌溉局就只列出他们管理的15座水坝,国能也只列出他们的水坝。从各部门和企业的资料七拼八凑,得到的全国水坝数字,是106座,其中30座已经年逾半百。
无人管制水坝安全
在管制方面,虽然建坝工程是涉及多项法案,但关于水坝安全的法案,至今仍是完全不存在。
政府曾经在1985年成立一个水坝安全跨部门委员会(Malaysian Inter Departmental Committee on Dam Safety),并在1989年10月发表了《运作、维修与监控指南》。
这部门在1999年之后就停止运作。水利灌溉局在2017年又发表了一套《大马水坝安全管理指南》,然而至今未有一个政府部门是负责全国水坝安全管制。
在美国,水坝安全管制是由联邦紧急事务管理署负责。这部门的网站,不但明确列出全国水坝的资料,还提供民众关于水坝安全防范意识的教育资料。
反观我国,负责的相应部门应该是国家安全理事会,然而这部门的网站,却完全没有任何关于水坝安全的资料。各个水坝下游城镇,在事故发生时,哪些地区是会淹水、民众必须如何应对,至今是完全没有任何相关资讯管道。
别说反大坝是等闲事 巴贡穆伦牵制45万人命
国内反水坝运动,绝大多是与原住民习俗地有关。原住民的生活与山林密不可分。他们的家园土地,一旦成为政府或商家眼里的绝佳建坝地点,就意味著依赖过活的森林若不是被大肆砍伐就是长眠水底。当局的安顿计划,不一定是公平处理。
在较为恶劣的案例,他们获得的赔偿和当局的承诺是完全货不对板。下游城镇的人们对原住民的歧视,加上水坝安全常识的缺乏,形成一种“水坝建了,原住民搬了,没戏唱了”的看法。
而因为建筑水坝而引起众多反对声浪的,要数砂拉越了。在90年代开始兴建巴贡大坝,尔后链接兴建了穆伦、文莪水坝等,都引起了当地原住民的反对,而近年已通过落实的峇南水坝也因当地居民剧烈的反抗而被取消。
环评报告不透明
政府在落实要兴建这些水坝时,都据称已做了环评报告,但这些报告的取得与阅读并不友善且不透明,也引起许多的诟病。话说巴贡大坝,根据一份报告书的估计,如果伐木活动在大坝下闸拦水阶段依然全面进行,产生的淤泥将在28年内填满水库的20%,巴贡大坝的经济寿命就必须重新评估。巴贡工程环评报告书更指出,水库集水区森林若有伐木或开发活动,大雨就有可能造成严重土崩,使大坝水位突然暴涨,导致漫顶溃坝事故。
换句话说,维昂特惨剧是有可能在巴贡大坝重演。
关于溃坝事故造成的洪水,根据巴贡环评报告书的推测,大水淹没范围最远是到桑坡,水深是大约1公尺。这数字让不少诗巫人松了一口气。然而,巴贡大坝竣工后,砂拉越政府又在上游建造一座穆伦大坝。穆伦工程环评报告的溃坝事故分析,就包括了穆伦溃坝洪水对巴贡造成的冲击而产生的连锁溃坝。在这情况下,桑坡水深是大约15公尺,诗巫大约10公尺,而大水洪峰在连锁溃坝后第38小时会抵达泗里街。
巫拉甲、加必、桑坡、加拿逸、芦仙、泗里街,加上诗巫,人口加起来是超过45万人。这些城镇,都有应付溃坝事故的应急行动计划吗?巴贡大坝集水区森林及斜坡,是否还处于安全状况?
缺安全常识容易被利用
水坝角色在马来西亚各领域发展是日益吃重,尤其是在水供和电供方面。中国一带一路以水电核能为重点项目,预料我国工商界会趋之若鹜。
“我国无天灾”之类的迷信思维,让国人倾向于漠视环境、气候、以及灾难防范意识的基本常识。这造成民间舆论往往让政商界精英轻易的牵著鼻子走。建造新坝的合理性,只需一句“反对的人都是跟不上时代的乡巴佬”就足以博取支持,不用担心人们会追究集水区或水坝安全问题。
维昂特大坝出事那一晚,驻守在大坝的一群工程师深信大坝足以抵挡山崩造成的大浪,于是就聚集在坝顶准备观赏这难得一见的奇景。结果,他们是最先送命的一群。我们也要学他们如此“优雅的送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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