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启良：沈慕羽：生命的咏叹者

“我也希望老天爷不限过客的居留期，给我有机会实现百岁书展的愿望。”──2005年12月7日沈慕羽日记

所谓生活，既是生存，也是一种发挥生命意义的方式。既是柴米油盐，亦是清风细雨；既是爱恨情愁，亦是随缘从众；既是铜臭，亦是书香。一个人不能选择生命，却能够选择生活。太史公曰：“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报任安书》）。

生， 何尝不是如此？ 行走于天地之间，抑是做仓库之鼠，是每个人面临的选项。生活，可淡泊潇洒，或刻意虚伪；可朴素从容，或矫情卑微；可上善若水，或随波逐流。生活方式的选择，是一种人生哲学，也反映了一个人的天性与品质。

沈慕羽一生的故事极为丰富， 在教育、政治、文化、思想领域皆有珍贵的历史遗产留于来者。鲜为人知的是他的日常生活。作为一位公众人物，他的公开活动和言论受瞩目，不缺媒体报道和传播，然而他的私人生活空间，以致他的内心世界与精神状态，至今公布于世的资料甚少，也是我们感到好奇的。所幸他的日记保留了大量这方面的文字，让后世有一个更深入了解他的人格和精神的根据。

日记里有关日常生活的细节，如起居饮食、读书写字、赴会探友、休闲爱好、投资理财，看似琐碎，却是大学问。所谓见微知著，就是如此。从小处可以看一个人操守，从生活的细节可以看到个人道德品性，这就是儒家的所谓修身，也是道家大象无形的韬晦。

识英杰于微末

历尽时代风尘的曾国藩信服朱熹所言：“绝大学问皆在家庭日用之间”，不是没有原因的。西方谚语亦云：“一个人的性格品质是在没人看的时候做了什么。”研究沈慕羽的思想、精神和风范，必须先从细事末节开始，然后再看大节大义；从他的生活小处著手，继续看他举止言行。透过沈慕羽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可以参透凡俗世界的许多人生道理。大而论之，它则折射出沈慕羽的生命观。我们有信心识英杰于微末之中。

沈慕羽的生活在平淡中隐藏著他文化人格和入世精神。作为一个人，生活上肯定有烦恼、挫折、困顿，也有愉悦、快乐、舒爽。生、老、病、死，自是正常不过。他的生活品质是自然的，并不是外在或后天设置的“格物”。这一点他很像老庄。写日记、蘸翰墨、谈养生、骑脚车、赴宴席、就医、失眠、理财、读报，从极为平常中见其智慧。

这一点他更像禅宗。他有某种程度的节制和审慎，但是大部分的举止都是其天性所然。他从自然中发挥出内在的朴素天性，不矫情，不虚伪。没有教条，只有自在；没有理论，只有实践。

其实，从沈慕羽生活细节里，我们可以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他为什么不当官？他又为什么原因接受拿督的头衔？他何以能够在生活极为困难的时候自持？他又为什么几番请辞社团职位最后又接受挽留？他为什么一直不惜当他所谓的傻瓜？意义何在？当了傻瓜为什么又那么期待掌声？他为什么能够如此长寿？

这些问题的答案， 只要读者细心琢磨，都可从他的生活细节中找到。他的生活史时间跨度很长，内容丰富，年老、病痛、休眠和社交等各种状态与过程，翻阅日历追踪，如见匆匆岁月在眼前滴滴流逝，综合整体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近乎圆满的生命体。

文格与人格统一

这本《沈慕羽日记研究·生活篇》有一个特殊的内容，即“扣留营日记”的分析。1987年10月被逮捕后至1988年6月在太平扣留营的日子，是沈慕羽生命之低谷，日记所记之营中生活，娓娓道来，似与平常居家生活无异，但是内容却有特别之处。我把它视为沈氏生活史不可缺的部分，因此编辑于此，开始只想就营中生活（如就医、室友、探望、读报、写信等）加以分析，后来干脆把其他内容（包括交游与家族成员的部分），一起收入，以呈这段日记研究的完整性。这一辑我加了一段“前言”，说明1987年茅草行动的来龙去脉，好让读者阅读时了解其历史背景。

沈慕羽文格和人格的统一，莫过于日记。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可能还会有掩饰和虚伪的成分。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更能反映灵魂深处的暗点与亮点。深藏在日记的卷帙和看来枯燥无味的文字里，是沈慕羽思想闪光的智慧。其文简朴易读，一如他的为人。如果我们能够用心灵去领会日记的一字一墨，以及微末之处的修行，那么就不难发觉沈慕羽生存意识中的精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