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是一种处境,还是一种状态?访谈前,走过咖啡馆的骑楼,高俊耀在思考,躺在骑楼底下的人是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断了线,以致最终流落街头。他是马来西亚人,在台湾与郑尹真创办了“穷剧场”,对他而言,人和残破共处,在资本社会里被切割,“穷”即是处境,也是状态,和他自身的经历,也息息相关。

 “当代的问题是,人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被碎片化,有的人过得去,有的人过不去,有的则掩饰得还不错。”“穷剧场”(Approaching Theatre)关注当代生活的处境和异化,而高俊耀的作品大多直面黑暗,从早期的《七种静默》、《死亡纪事》到近期的《大世界娱乐场》和《大世界娱乐场II》,都逼人直视内心的黑暗面。
 
他说:“我是个情绪很多的人,毕竟创作人不可能六根清净。人的好和坏都在身体里,只是你敢不敢去看。”创作路走了那么多年,高俊耀笑说自己变得比较勇敢,尝试探查自己的内心,发现爱恨交织,“其实我也没比别人好,有时也很卑劣,会想拿别人的东西,会想诬陷人。但只要明白了人都是肮脏不堪的,就会明白生命其实很脆弱。”好欲、贪婪、嫉妒、愤怒,都是隐藏在内在的巨兽,一个不小心,我们就此被吞噬。

之所以为剧场取名“穷”,和高俊耀曾经的状态有关。他认为,穷可以是口袋空空的穷,也可以是脑袋空空的穷,而他,两种都经历过。他说:“穷是自身的不足,求知若渴。”今年40岁,回看过去的人生,在马来西亚艺术学院求学时的一段低潮尤其重要。“我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默剧《一把剑的故事》,演完了,老师说:‘这出剧,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我当下受到很大的冲击,因为自己觉得很不错啊,怎么会被评得一文不值。”现在的他回想那出灯光自己打、场景自己搭,一切一脚踢的创作,也忍不住说:“真的很烂。”

走出舒服圈 目标更明确

他接著说:“当初很烂很难过的事,在这么多年后回看,就成了好笑的事。”但更重要的是,在那个被认为很烂的当下,是要继续做,还是就此放弃。“我当下觉得是因为条件不够,那想要继续走这条路,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学。”学院毕业后,高俊耀进入业界,一开始是以接案子的形式为中文综艺节目撰稿,后来任职于电视台的过滤检验部门,轮班制一天12小时不断审查节目,“有一天晚班放工,走出电视台时,天刚刚亮,我看著天空,觉得世界一直在推进,但我的日子日复一日,没有改变。”那时候的高俊耀30岁,他心想,若此生只能活60岁,人生也已经走过了一半。“我的人生真的就只能这样吗?”
 
考虑和挣扎了一段时间后,他放弃稳当的工作与收入,去了台湾,在台湾文化大学的4年期间,他也常到其他大学旁听,同时积极参与工作坊,大量吸收。“我之所以会进修,是因为自己有所缺乏,我是去学东西的,当然要拚命。同学都比我小接近10年,他们都觉得我很认真,但那是因为我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正紧锣密鼓排演中的《Tiapa》即将在3月于DPAC公演,说的是大马人事事无所谓的态度,左一为资深剧场演员曾宏辉。
正紧锣密鼓排演中的《Tiapa》即将在3月于DPAC公演,说的是大马人事事无所谓的态度,左一为资深剧场演员曾宏辉。


 
他说:“单人秀那段是低潮,但现在回头看,觉得那个经历非常重要,因为有那个打击,才会深感自己的不足,才会想继续学习和充实自己。 人生其实就像海浪,有起落,看起来已经在浪尖了,但也许很快就会落下来。但落下来之后,不代表不会再达到顶峰。”一直处在顶峰会累,况且海浪根本不可能只有浪尖,“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还有别人。这个生命、这个社会,也是因为有别人,才美丽,剧场也一样,有了人与人之间的撞击,才好玩。”

穷日子万劫不复,莫名动力拉回正轨

“穷”和高俊耀曾经的处境也有关。“穷到什么程度?穷到拿东西去典当,算穷了吧?”《大世界娱乐场》的导语:“我既然想活下去,我就要全部赢回来。”,好胜、相信自己会翻身,这种心情人人都有过。有时候,这份好胜会让我们万劫不复,但有时候,这份好胜会让我们好不容易熬过来。“有那么一小段时期,一、两个月吧?好像也没那么久,资金周转不过来,又没法拉下面子和身边人开口,就去了当铺。当了什么,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他回忆当时的心情:“虽然当铺的人根本没说什么,但你却觉得对方在嘲笑你。当下会觉得那是耻辱。为什么每个人都赚到钱,你却赚不到!为什么全世界都不帮你!为什么全世界只有你那么不走运!”陷入财务状况,日子穷到过不下去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已经足以在心底留下烙印,也因此,他对别人的遭遇很有感受力。“我常常在想,那些一直在犯错或是躺在路边的人,在他们的生命中遇到了什么事,以致最终放弃了自己。”他补充:“放弃自己其实不容易,每个人都很爱自己的。”人很自私也很脆弱,高俊耀在想,当初若是没有提醒自己面对问题,若是没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把自己拉回正规,是否也会就此沦落?

《Tiapa》排演前,高俊耀让演员们围成一个圈,针对剧情发表自己内心的感受,由此带动情绪的酝酿。
《Tiapa》排演前,高俊耀让演员们围成一个圈,针对剧情发表自己内心的感受,由此带动情绪的酝酿。

感谢穷遭遇,认真面对每一种情绪

“创作在于想像,总是在讲自己的东西就没意思了,要留点空间去听。”穷剧场和澳门的足迹剧团互动频密,5年来除了《大世界娱乐场》的合作,也常受邀到当地进行工作坊,表演和交流。2011年的创作,取材自大马华裔穆斯林过世后,家属和宗教局争夺尸体的真实事件的《死亡纪事》大获好评,让更多人看见和发现了高俊耀,在台湾台北首演后,前进澳门、上海、 新加坡等地,后来也回到了大马的舞台。
 
“不能只是带著剧四处去观光,把作品看作奖牌,挂在身上叫人家来欣赏。与人交流,要开放视野,也要开口问,才能真正看见别人的东西长什么样子,比较之下,才知道自己哪里需要修正,我们不能光是想著‘被看见’,而是需要‘互相看见’。”给观众留有想像的空间是必要的,但高俊耀笑称,自己并非孤芳自赏型,“我不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希望被观众看见,无可否认,创作时会有想像好的观众群,我知道目标观众是谁,但我也希望观众引导我打开眼界,我需要听见他们的声音。”
 

《大世界娱乐场II》去年12月在台湾开演,被外界称作“很高俊耀”的一出剧,戏一开始,他的影子就跃然而上。
《大世界娱乐场II》去年12月在台湾开演,被外界称作“很高俊耀”的一出剧,戏一开始,他的影子就跃然而上。

如何让观众走进剧场是全世界尤其是亚洲剧场工作者的困境,懂得做好一出剧,也得懂得如何宣传,两者相辅相成。高俊耀始终认为,有多少能力,就有多少水平,“我在台北10年了,当初过去是为了寻找能让我持续前进的功力,其实这就是我们华人为生活移动的生命经验,就像当初祖辈南来。”
 
剧场导演脾气怪、难相处,很清高、不实在?这些标签都很奇怪。高俊耀就把人性看得很透彻,把人生过得很彻底。因为认真在生活,认真地面对生活里每一种正面和负面的情绪,高俊耀在舞台下也尽全力把自己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感谢遭遇,他能对别人的经历感同身受。
 
他笑言自己原本就是出身自吉打双溪大年的混小子,从小在父亲开设的餐厅里看人来人去,试图看透人心,也摸懂自己的内心。许多年后,经历人生起伏的他也终于让小小的舞台包含了大大的社会,舞台上放映一出又一出他体悟的人生缩影。

《死亡纪事》的演出,舞台几乎是空的,演员只有两个。这出剧很好笑,好笑到最后却让人觉得好悲哀。
《死亡纪事》的演出,舞台几乎是空的,演员只有两个。这出剧很好笑,好笑到最后却让人觉得好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