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找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会找到些什么。”这是和古生物学学者的对话。致力研究哺乳动物化石的本地古生物学学者林泽升这样形容寻找化石的过程:“找到是意外,找不到是常态。”

也因为如此,这条路没有尽头。一辈子在寻找能够在地球史和生物史添加一笔的东西,却无法预知那会是什么,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志向更耐人寻味了。

今年7月向林泽升约访,无奈他扭伤了脚,而他的办公室又在不设电梯的马来亚大学(University of Malaya)动物学博物馆(Museum of Zoology)最高层,脚伤需要长时间复原,于是访问的日期也一直没办法定下来。见面的时间即便一延4个月,但访谈还是让人雀跃,其一是因为本地少有像林泽升这样的华裔化石专家,其二则是他那非人人能进入的研究室藏有具历史价值的珍贵化石。

37岁的他挖掘和研究化石16年,在马大动物学博物馆工作逾9年,以哺乳动物为主要研究对象。关于他的职称,我们倒是稍微讨论了一下,“我从事的古生物学(Paleontology),一般被称作古生物学学者。考古学(Archaeology)同样是挖掘和研究,但他们是从人类活动遗存研究人类历史与文化,古生物学研究的是从前存在过的生物。”虽有重叠之处,但著眼点有极大分别。另一方面,研究地球起源、历史和结构的地质学(Geology)也常常在考古学及古生物学中扮演重要角色。

位于3楼的研究室里有许多架子,部分架子上摆放著泛黄盒子,里头装有英殖民时期相关学者标记好的文物,其他架子上则随意摆放著较大型的骸骨化石,来自大象、猴子、水牛和猪等哺乳动物。林泽升透露,古生物学学者的日常是采集化石,进行研究和撰写报告。“说得细一点,就是收到风声,哪怕是小道消息,说某地有化石,我就跑一趟查证。采集后进行清理、拼凑,利用电脑断层扫瞄研究等。完成研究报告,接著发表。”

研究室里的豹猫(Leopard Cat)化石。专业的拼凑处理做法是利用绵线将化石组合起来,并系上标签。
研究室里的豹猫(Leopard Cat)化石。专业的拼凑处理做法是利用绵线将化石组合起来,并系上标签。

发现化石,挖出或保留?

发现化石后,是不是非得把它挖出来?林泽升说:“之所以挖出来,是为了学术研究,有可能带来突破性研究成果,才会挖。另外,也考虑挖掘的难度,所需要的工具和运出城是否方便等因素。”他接著说:“但大部分时候,不挖出来研究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反之挖出来之后能获得的讯息量非常大:能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是否已经灭绝、灭绝的原因等。再说,把化石留在原处并不安全,它未必会因为我们不挖出来,就永远留在那里。”

话虽如此,也有把化石留在原地的情况,比方说霹雳州新邦波赖(Simpang Pulai)的洞穴曾发现老虎化石,位置在8公尺高处。林泽升说:“鹰架已经搭好了,但最终我选择不做。只是拍照和在现场观察。”他坦言:“没办法和没把握时,最好就是不要碰,让别人去做。”鲁莽行事的结果很可能是毁掉一块隐藏关键讯息的化石。在研究室里,也有两块还镶嵌在石头里的水牛化石,在非必要把化石完整取出的情况下,林泽升干脆把它当作化石取出前的展示范本。

推动科普教育 解读生态变化

相比早年默默做研究,林泽升近年在朋友的邀请,偶尔带团到野外进行化石采集,借此推动科普教育。“研究经费来自高等教育部给大学拨款,而这笔钱其实来自社会大众、所有的纳税人。所以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回馈社会。”他笑言:“身边朋友也觉得我研究的东西很冷门有趣,如果他们有兴趣听,我便顺势给他们介绍和讲解。”

林泽升直言,以小环境而言,自己是自爽,因为感兴趣而全心投入;论大环境,大马的相关研究领域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目前投入其中的人亦寥寥可数。“我们落后印尼、菲律宾和泰国等国家半个世纪,甚至连缅甸都已经超越大马。英殖民时期,我们在这方面曾经很强,但后来百业待兴,没人把注意力投放到这个领域,一直到1980年代,在大马半岛找到人类化石、石器等才有所突破。”

但那个时期,并没有任何哺乳动物化石的发现,一直到2000年年初,林泽升和一群朋友在黑风洞发现哺乳动物化石并在国外学报发表了文章,相关领域才往前再跨一大步。事实上,在发现化石之后,一行人四处寻找专家协助,并在英国生物学家盖松哈迪伯爵(Dr.Gathorne Gathorne-Hardy,Earls of Cranbrook)学生的引荐下,邀请他参与了研究工作。拥有拿督斯里头衔的盖松哈迪伯爵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就在东南亚进行研究,林泽升把他视作老师。

研究化石通古今

排除个人兴趣,林泽升认为,即便这条路充满孤独寂寞的时刻,但必须有人去走。“外头还有很多未被发现的化石,进行研究是知识的剖解,开拓新视野之馀也填补地质历史空白的部分。”

尤其对古代和现代之间的联系感兴趣,林泽升希望能找到脉络,“从古生物化石能知道古时代的环境,10万年前,大马半岛是怎么样的,为什么出现变化,这和现代生态危机之间又存在什么样的关联?了解地球的变化能够为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做准备。”

生态并不是稳定的状态,是被各种因素牵动影响的动态,换句话说,生态的变化并不是在人类出现后才开始的。“以哺乳动物来说,在地质时期就已经开始在转变,分布缩小、局限在某些地方。各种各样的变化不断发生。工业时代开始前的农业时期,生态也在变化。但无可否认的是,人类对生态造成很大的影响,热带雨林被毁坏直接冲击生态。”

林泽升展示了一些较少见的哺乳动物化石, 左起: 赤麂(Barking Deer)的牙齿、首次在大马半岛发现的更新世时期(258万8000年前到1万1700年前)人猿化石,以及在浮罗交怡发现的最完整叶猴化石。
林泽升展示了一些较少见的哺乳动物化石, 左起: 赤麂(Barking Deer)的牙齿、首次在大马半岛发现的更新世时期(258万8000年前到1万1700年前)人猿化石,以及在浮罗交怡发现的最完整叶猴化石。

寻找突破口至死方休

从事研究工作的人必须禁得起寂寞,研究室里大部分时候都只有林泽升独自一人,“不间断会有研究生来借用场地,但都是短期的,其馀时间我独享这个空间。”他自认是比较沉闷的人,但也理解人是社群动物,不和人交流,就找不到突破口,“很多很棒的想法都是在酒吧里延伸出来的,讨论会带来灵感,但也必须有独自一人,安静下来专注思考的时候。”

林泽升指自己走上古生物研究这条路既不受人影响,也不是受影视等媒介熏陶。高中时开始对古生物学产生极大兴趣,毕业后负笈中国南开大学生物系。“念的时候也没想过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就是念了再打算。”毕业回国后,他到林业环境相关的咨询公司上班,有机会与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合作,也接触野生动物保育的工作。一直到与友人发现黑风洞里的哺乳动物化石,才总算找到了古生物学的突破口,用空馀时间进行研究。

现任职的大学不重视研究领域,林泽升坦言,必须拥有很大的热忱才能带动整个学科,是一项相当艰巨的挑战。“老实说,我不是带头人的料,更热衷于默默地做研究。”他说:“培养学生很花时间精力,能投入研究的时间可能只剩下30%。现阶段我还是乐于以研究为主。”但他也不忘补充:“当然,这种想法在未来可能有所改变。”

虽说寻找和采集化石的过程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他笑言,到野外去玩是最开心的事。“其实寻找化石的过程是很专注的,若是不熟悉的环境,除了要小心蛇和蝎子等,还要注意不迷路。”过程虽是沉闷,但与友人共游总会自己找乐子,林泽升就曾在新疆与同行友人比赛不洗澡,因此创下长达3个月不洗澡的纪录。

每每有所发现,在本地的古生物学领域上都是重要时刻,对林泽升来说也是职涯上努力付出的回报,但这毕竟和一般能够预期的工作不同,不是说累积了年资和经验就能晋升,也不是到了某个年纪就可退下阵来。林泽升说:“还得靠点运气。”说的是这辈子或许能找到突破性的化石,但也可能至死都没有多大进展。“我根本无法笃定地说:五六十岁时找到某个化石,我的人生就到达顶峰,所以这是一份一直做到踏进棺材那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