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裔美籍摄影师风间聪(Toshi Kazama)以少年死囚为主题拍摄的作品多次在本地展出,他本人亦不时到马参与废除死刑的推动工作。早前配合亚洲废死联盟举办的研讨会再次造访,风间聪强调,人类的历史上已充满了杀戮,来到这个年代,实在没有必要再赋予任何一方合理杀人的权利。

1996年起,风间聪以少年死囚为主题,耗时8年拍摄了一系列照片,并在那之后到各国巡回演讲,希望人们意识到死刑是以暴制暴,没完没了的方式,无法有效地减少社会问题。风间聪在分享会上提出了一个较少人关注的部分:死刑执行人的心理层面。他先是问:“这里谁到过监狱?”现场举起好几只手,他接著问:“你们谁杀过人?”这话一出,引来了一阵笑,他说:“我问你们谁杀过人,你们笑,但事实上,国家被赋予杀人的权力,你们没亲手杀人,但有人在替你们执行。”

他透露,死刑执行场所的工具一般都有两个按钮,电椅和绞刑台皆是,行刑时,两名执行人同时按下按钮,他们无从得知究竟是谁按下了连接到行刑机制的按钮,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减低行刑人的罪恶感。如果是为社会铲除毒瘤,应该感觉光荣,何必有心理压力?如果你这么想,或许得先问自己这个问题:“你杀过人吗?如果赋予你杀人的权利,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拍摄期间,风间聪走访全美各地监狱与少年死囚接触,也与典狱长、狱卒和死刑行刑人建立关系,他指:“行刑人对我说,希望我带著照片告诉世人了结另一个人的性命有多么纠结,希望他们不必再做这样的事。”风间聪禁不住反问:“你没胆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为你做,这是什么道理?”

▲ 风间聪多年来四处奔走,希望透过和各国政府交涉,达到由上至下的政策改变,但当中可谓波折重重,充满挑战。他 指,在大马面对的问题是,掌握权力的人并没有决心去落实,加上交涉的部长一段时间后就被调派到其他部门,一切又得 重来。但他也不忘补充,这些年来并非徒劳无功,全无进展,蒙古早前宣布正式废除死刑,鼓舞了推动废死的团队。(摄影:陈沁俐)
▲ 风间聪多年来四处奔走,希望透过和各国政府交涉,达到由上至下的政策改变,但当中可谓波折重重,充满挑战。他 指,在大马面对的问题是,掌握权力的人并没有决心去落实,加上交涉的部长一段时间后就被调派到其他部门,一切又得 重来。但他也不忘补充,这些年来并非徒劳无功,全无进展,蒙古早前宣布正式废除死刑,鼓舞了推动废死的团队。(摄影:陈沁俐)

在推动废除死刑的路上,最常听见反废死,即是支持死刑者抨击支持废死的人没有同理心,漠视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的感受,甚至会提出“如果死的是你家人,你就不会这么说了!”。风间聪经常对外分享他在约13年前带著女儿上街时曾被疯汉袭击,除了在生理上造成严重创伤,也对他过后的生活造成极大影响的经历,“我在加护病房待了5天,恢复期长达半年。我第一次在孩子的眼神里看见害怕失去我的恐惧与愤怒。我告诉3个孩子你们可以恨罪案的发生,但是没有必要恨那个人。”风间聪说:“他已经伤害了我的身体,我不想让我和家人怀恨生活下去。”

死刑无法降低罪案

因为有很多冤案。你了解得越多,越是无法信任整个司法体制,也不相信死刑这个惩罚机制。第一,执法人员很多时候并不是找出真相,而是希望尽速找到可以结案的“凶手”,帮助自己升官。二来,死刑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即没有降低犯罪率,也没有真正地给受害人和其家属任何实质的好处。我们误信死刑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却忽略预防、教育和协助复原的工作。

曾经受害,却不愿活在仇恨中

风间聪回想那躺在病床的半年,“我还记得我是爬著去洗手间的,我右耳听力受损,到现在平衡感方面还面对一些问题。”他续称:“我是自由工作者,当时手停口停,政府没有对受害者提供任何支援,我们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因为儿子到了上学院的年纪,需要一笔很大的费用,所以我把楼顶工作室出售,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我确实受到了冲击。”

这个经历的分享不外是想表达“我也曾经受害,但是我选择不活在仇恨之中”,但若是把问题集中在受害者家属的身份,而不是受害者本人呢?风间聪说:“没错,他们会问:‘如果被害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女儿在这场事件中丧命,你还会持一样的看法吗?’,我是受害者这是事实,而作为受害者家属,对我而言是想像,老实说如果我死了,我的家人选择消极地面对,终日以泪洗脸,想要报复,那是我控制不了的事。所以,我很感激自己活著。”

不志在影响他人

风间聪指,自己从不是激进派,无意与任何人冲撞,“我不会特意高喊废死的口号,也不会强迫别人听我说或是急于说服他们和我站在同一阵线,毕竟把自己的经验和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自己永远不会有所学习。”他说:“会来我分享会的人是已经准备好要去发掘和碰触这一块的人,基本上分享会以外,我几乎不把照片和背后的故事放到网上去传播,因为我也不一定100%是对的,我说的故事或许也并不是完整的真相,当中可能有出入而我不知道,再者,出于尊重,我不随意地‘利用’这些照片。”他强调:“我不志在影响他人,因为我相信人与人之间会相互影响,我只是单纯地希望把我的经验和遇见的人分享,所谓影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多年来,不断有出版社和相关人士找风间聪洽谈出书的事,但他都一一回绝,他特别在意版权,不欲这些照片被误用。他提起有一次所拍摄的其中一名少年死囚即将行刑,“他希望我陪伴在侧,那之后我的电话就开始作响,媒体希望做一个追踪报导,做行刑前后。”他斥责:“媒体过于追求耸动,他们认为这会是有趣的呈现方式。”

麦克是风间聪拍摄的第一名少年死囚,他犹记得,前往监狱时,心里刻画的死囚是所谓“恶魔”该有的凶恶模样,但与麦克见面后,却发现他不过是和自己儿子没什么分别的16岁少年。(照片由风间聪拍摄,保留所有权利)
麦克是风间聪拍摄的第一名少年死囚,他犹记得,前往监狱时,心里刻画的死囚是所谓“恶魔”该有的凶恶模样,但与麦克见面后,却发现他不过是和自己儿子没什么分别的16岁少年。(照片由风间聪拍摄,保留所有权利)

相信人性本善

麦克尚恩巴恩斯(Michael Shawn Barnes)的智商只有67,被捕及被判刑的依据仅仅是事发当日曾出现在案发现场。风间聪忆述:“他告诉我‘Iamabitch’,当时我不明白,后来才从狱卒口中得知所谓‘Bitch’就是被其他囚犯泄欲的工具,我很震惊,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原来,在监狱里,只要防守安全,狱方并不干涉囚犯之间的行为。”和越来越多的死囚接触,了解他们背景后,风间聪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贫穷、低下阶层、家庭破碎、缺乏爱。他认为,人性本善,“没有人拥有无法逆转的恶,我相信人可以转变,即使是最坏的人,因为人生里本来就有无数难以预料的事。”

(照片由风间聪拍摄,保留所有权利)
(照片由风间聪拍摄,保留所有权利)

比较人道地…杀人?

图为风间聪造访的第一所监狱美国阿拉巴马监狱的死刑执行工具电椅。他指,走访美国各州的多座监狱,狱方都有意为该监狱所选择的行刑方式“辩护”,“他们说电椅比较人道,因为死囚几乎没有痛苦就内脏损毁而死去;注射药物的说30秒内毒剂就会通过静脉,再到动脉,接著遍布全身,接著心脏停止,30秒就完成,比较人道。”风间聪说:“他们竟然都认为自己的‘杀人’方式比较人道。”

商业摄影回不去

风间聪笑称自己不得不坦承,一开始发想少年死囚的概念,无非是想跳脱商业摄影的模式,为自己累积作品,“我为《Vogue》、《Esquire》等大牌杂志摄影,拍顶尖的艺人和音乐家,算是挺成功的了,于是想用我的摄影才能做点事,一开始没想要走那么远,计划拍了一定数量的死囚后,看能不能登上《时代杂志》(TIME),把讯息传达出去,就可以收手了。”但离开阿拉巴马监狱时,他坐在出租车里无法动弹,“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无法袖手旁观,那些人还活著,他们活在随时被了结性命的阴影之中。”

离开商业摄影,成了推动废死的民运分子,风间聪说:“很显然的一点是,变穷了。”他两手一摊:“但没办法,我就是无法坐视不理。”为什么不同时接商业工作?他说:“其实我一向很享受创意工作,比方说制作专辑封套,我喜欢把自己的点子加入其中,但自从投入死囚的拍摄后,我站在商业摄影的岗位上,再也感觉不到它的意义,虽然酬劳优渥,但我已经志不在此。”

 

死刑存废争议不休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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