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移工

劳动力短缺是全球皆面对的重要课题,移工大量出现在生活周遭,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只不过,一直以来,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一条隐形的线,我们选择性看不见他们的存在;他们不敢跨到我们这一边来。在新一年到来前,新纪元大学学院戏剧与影像系学生,在本地知名剧场导演邓壹龄的带领下,试图透过实地采访和集体创作,模糊这条划定已久的界限。

罗兴亚人难民危机是全球发展最快的人道主义噩梦,剧中把焦点集中在船民未靠岸前便一个接一个在恶劣的环境中丧命。
罗兴亚人难民危机是全球发展最快的人道主义噩梦,剧中把焦点集中在船民未靠岸前便一个接一个在恶劣的环境中丧命。

《我们‧他们 Us/Them》是根据60位移工口述改编的集体创作,说的是移工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数以百万计的移工与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通晓我们的语言,但我们对他们的认识局限于“肮脏”、“低下”、“不怀好意”…于是,19、20岁的学生“鼓足勇气”走进他们的生活及内心世界,只为印证一件事:他们的故事里有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故事里有他们的影子。

移工(移住劳工,Migrant Worker)在东南亚通常被称作“外劳”(外籍劳工),虽然生活中处处可见他们的踪影,从公寓保安、商场清洁工人、餐厅服务员到小食档档主…我们几乎避无可避,但大部分人始终认为他们与我们身处不同的世界,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最好的相处模式。

“这是一出剧,但里面有很多很多人的故事。”前后接触上百名移工,国籍涵盖孟加拉、印尼、巴基斯坦、越南、缅甸、菲律宾、中国和泰国,从中采集了60名移工口述的生活事迹,并创作了超过140个片段,最后选出孟加拉、菲律宾、印尼和罗兴亚人的故事,透过穿插呈现,构成《我们‧他们 Us/Them》这出时长两小时的剧。
“这是一出剧,但里面有很多很多人的故事。”前后接触上百名移工,国籍涵盖孟加拉、印尼、巴基斯坦、越南、缅甸、菲律宾、中国和泰国,从中采集了60名移工口述的生活事迹,并创作了超过140个片段,最后选出孟加拉、菲律宾、印尼和罗兴亚人的故事,透过穿插呈现,构成《我们‧他们 Us/Them》这出时长两小时的剧。

本可以没有交集,但向来想法特别多的邓壹龄带著10名介于19至21岁的学生和两名助理导演艾立森及何文翰,用两个月时间进行实地采访、田野调查,走访首都移工的工作及生活场域,让这些千禧年前后出生的年轻人看见社会的另一面,并进一步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采访当日,剧组正为两天后的表演进行场地设置和彩排演练,当天是12月18日国际移工日,但邓壹龄直认演出全无配合该日子的意图,“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做移工相关的课题,但这个问题也可以反过来问:为什么不做移工的课题?”

被剥夺的尊严

事实上,早在新纪元大学学院戏剧与影像系邀约制作是次公演前,邓壹龄就曾与两位伙伴用了约一个月时间在移工出没的社区做资料搜集,“剧场工作我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不想为做而做,也不想为了演出才做功课。”对移工课题的关注最早可追溯到2010年到法国追随戏剧大师菲利普高利埃(Philippe Gaulier)学艺,她忆述:“其中一堂课的主题是要嘲讽社会议题,以边缘人为主轴,在思考谁是被排挤的一群时,我马上就想到了外劳。”

邓壹龄说起话来自带一种霸气,很少拐弯抹角,乍听觉得不舒服,但仔细思考她所说,却无从反驳,“进出飞机场看过很多移工,在医院里也看到不少。我家里养狗,狗的眼神和他们相比,还更有尊严。”她不解:“人怎么可以让另一个生命的眼神如此没有尊严?”人们把治安不靖、饭碗被抢走怪罪在移工身上,协助实地采访并透过讲座让学生了解孟加拉籍移工在马处境的研究员阿布哈亚(Abu Hayat)提出一个问题:“是谁把这些移工带到大马来?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在《我们‧他们 Us/Them》第二晚的演出后分享:“孟加拉籍移工到马的中介费是1万8000令吉到2万令吉不等,他们卖地、典当家产,把一切值钱的都抵押出去,有的还借了一大笔钱才有办法到大马来,却被中介利用,签的是3年合约,才抵马没多久就被送回去。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1000人,他们却把3000人带过来。对中介来说,只要把人带到大马就赚到钱了,但这些工人怎么办?他们非但没有赚到钱,回到家乡还要背一屁股债。”他指,剧里被中介以到马深造骗来当劳工的阿米尔(Amir)只是个案之一,移工陷入绝望,试图自杀的情况常常发生。

邓壹龄:华人特别歧视外劳

《我们‧他们 Us/Them》以华语为媒介语,间中参杂部分各国移工的母语。来马10年,拥有博特拉大学(UPM)领导力研究(Leadership Studies)硕士学位,目前正攻读博士学位的阿布哈亚在其中一幕潸然泪下,那一幕是阿米尔即将离开家乡到马“深造”,母亲在帮他收拾行李,叮嘱他到了别人的地方就要守别人的规矩,希望他照顾好自己,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另外,也特别为他准备了孟加拉小吃。阿布哈亚指自己虽不谙中文,但光是场景和偶尔出现的几个孟加拉单词就足以让他感触良多。

阿布哈亚作为孟加拉籍高学历人士,大可在本地找一份好工作,自顾自地过上好生活,但多年来他总是为协调孟加拉移工相关的事务疲于奔命,当他对著大家说:“我们孟加拉人也是人,不是猴子”那一刻,只要有恻隐之心,都会心生不舍。
阿布哈亚作为孟加拉籍高学历人士,大可在本地找一份好工作,自顾自地过上好生活,但多年来他总是为协调孟加拉移工相关的事务疲于奔命,当他对著大家说:“我们孟加拉人也是人,不是猴子”那一刻,只要有恻隐之心,都会心生不舍。

邓壹龄不讳言:“之所以用华语来演,是因为我发现华人特别歧视所谓的‘外劳’,已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但,我们生活的马来西亚不是本来就由多元种族组成吗?在艺术领域里,我们一直强调平等,偏见到底从何而来,我希望学生,也希望社会大众去思考。”她分享,在为集体创作的剧本采集故事的阶段,要求学生搭巴士,尽可能接触移工,和他们对话,“结果他们被也是乘客的华人安哥说,说‘你们傻的啊?竟然跟这些人打交道!’学生们笑笑也没说什么,但我相信,他们已经深深感受到何谓偏见。”

邓壹龄正指导学生如何在静止的船上生动演绎身体随著海浪不停晃荡的姿态。
邓壹龄正指导学生如何在静止的船上生动演绎身体随著海浪不停晃荡的姿态。

另外,她也费尽心思安排参与演出的男生到建筑工地体验清洗鹰架和穿著沙龙(Sarung)在户外洗澡,“如果只是去访问,他们不会有什么感触,毕竟都是人家的事,所以我让他们下手去做,也跟工头说他们做不好做不到就像平常骂工人一样骂他们。”

为移工发声

参与演出的10人都是新纪元大学学院戏剧与影像系二年级的学生,要求他们主动去接近移工,和他们交朋友,甚至到他们家做客、一起用餐,听起来像是强人所难,邓壹龄大笑说道:“其中有一个学生在这之前一直以为‘外劳’是一个种族!”她坦言,一开始并不想带学生做作业,“我觉得教学很累,但刚好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手上有移工这个想做的主题。我一直在寻找大马的剧场还可以做些什么,是不是能做一些和这片土地有关的作品,让剧场新生代有机会思考和社会的关系,为无声的人发声,而不只是享受个人的艺术表现。”

剧组在3个月的密集相处下建立了共同进退的情谊,饰演主角阿米尔的黄祖恒(后右3)这样形容:“之前的演出,我们是搭很多不同的小船前往同一个目的地,这一次,我们是同在一条船上。”后排左起为导演邓壹龄及第二助导何文翰;后排右为助导艾立森。
剧组在3个月的密集相处下建立了共同进退的情谊,饰演主角阿米尔的黄祖恒(后右3)这样形容:“之前的演出,我们是搭很多不同的小船前往同一个目的地,这一次,我们是同在一条船上。”后排左起为导演邓壹龄及第二助导何文翰;后排右为助导艾立森。

接受他们的存在

从采集到制作及排练,一共耗时3个月,后期剧组全员几乎天天见面,邓壹龄有感学生们在各方面有了很大的改变,“我教表演从来不讲逻辑,而是讲情感,讲嗅觉,讲空气的湿度,演出虽然是用华语,但他们把部分移工的语言学了起来,话说出来是哪个国家的口音,说得像不像,他们一听就知道,甚至连咖喱叶的味道,也80%分辨得出来。”我们到国外旅行,会刻意学三两句当地语言,方便沟通也帮助拉近距离,可偏偏,在自己生活的地方,移工人口比例已占全国人口的1/5,我们却很少有人想要了解他们的语言和饮食文化。

邓壹龄接著说:“大概3个星期前,其中一个学生说有事要和我们分享,他去学校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有个员工在那里工作一年多了,他每次去都会遇见对方,但从来没有打过招呼,对方也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每一次都是默默地算钱、付款、离开。但现在他懂一些孟加拉语了,就大胆地问候对方,那学生说:‘我跟他买过那么多次东西,第一次看他笑!’”邓壹龄说得七情上面,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名学生当下的喜形于色,“这或许就是颗小小种子吧,这些年轻人开始懂得关心身边的人。”

移工是一个相对复杂和具争议性的课题,邓壹龄自然有她的立场,但这场演出其实也不志在影响观众,“只是想把一些人的故事说出来,我承认当然有一点点的企图心,但不敢是想要扭转些什么的那种企图,也不是不可一世地认为只有我知道生命是什么,大家都必须听我的。”她有感:“移工的课题大家都觉得事不关己,政府也不正视,但即便你不理会,你也逃不开,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至少不欺负、不压榨

她认为,人类移民迁徙的历史久远到难以追溯,“我希望人可以豁达一点,我们不也是外来民族吗?只不过迁徙然后安定了,因为缺乏安全感,就抵抗外来的人。但难道土地不都是人类共同拥有的吗?就像你不在本地丢垃圾,去新加坡丢,那就没关系吗?我在美国种一颗有毒的树,难保有一天病毒不会传到大马来。本地人也一直为了更好的生活往外迁移啊,移工是全球都在面对的问题,如果大马没人过来,代表什么?代表这个国家很烂!”

移工悲歌唱不完,主要是政策的不完善,但作为人,我们可以有多一点的同理心,至少不去欺负不去压榨,因为那是最基本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