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斑驳油漆脱落,将近40年陈旧的政府组屋像栋危楼,墙面上凹陷著深深浅浅的坑,有的坑已修炼成洞,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阿蕊伸入她纤小的食指,食指露在墙外像是蚂蚁的触角。那孔像阿蕊的瞳孔,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围墙外的风景的时候,就用小洞去看,从残破的屋子里望出去的,是另一栋残破的危楼。

三楼转角处的墙面上写著“阿蕊是坏人!”昨天放学回来的时候瞥见的,那字醒目地刻写在楼梯的扶手上,扶手裸露著一块块碎裂的红砖,人碰了便会飞起一阵石屑,人的手像啃咬砖头一样,数十年来慢慢地消磨砖石。而现在在面目全非的砖石上方墙壁,清晰地写著“阿蕊是坏人!”

阿公和阿嬷已经老得连楼梯扶手在哪都看不清了,更别说墙上那一行“阿蕊是坏人!”没人再去读懂那一行字,阿蕊便不用费事去擦,她自己读过了,也无法清除自己的记忆,擦了也于事无补,于是就任由那一行字继续刻印在那里,任污垢沾叠上去,渐渐成为一团模糊的字迹。

“阿琴,阿公呢?”阿嬷扯著她的袖子问道。阿琴是蕊的母亲,五个月前阿嬷中风的时候她回来过。中风之后的阿嬷经常语无伦次,尽说些老人话,也不大记得人的面孔。“楼下,在楼下。”阿蕊用力地夸大嘴型,一只手浮夸地指向楼下咖啡店。“上,上来,阿琴要来了。”妈妈要来了吗?尽管半信半疑,阿蕊还是从凹陷的沙发上弹起,趿著拖鞋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像一个私家侦探追查目标物一般,阿蕊在三楼透过龟裂的墙缝看对面组屋底层的咖啡店,阿公正摸著大肚腩听卖叉烧饭的老板说话,一会儿便走到隔壁杂货店帮老板刨椰丝。锁定目标后,阿蕊遂往杂货店的方向奔去。

经过咖啡店的时候,阿蕊看见三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孩蹲在沟渠边吃冰淇凌,他们的妈妈在等打包的食物,警告他们别让衣服沾上融化的冰淇凌,难洗。阿蕊从背后轻推一个男孩,男孩差点倒栽沟渠,回头厉声喝道“死阿蕊!”

阿蕊在远处叫唤阿公,阿公专注地刨著椰丝,机器刺耳的声音盖过孙子稚嫩的叫唤,直到孙子走到他跟前,扯著他的衣角,他木讷关闭电源,听孙子说话,人老了,进入耳里的声音跟吸入的空气一样越来越稀薄,好像快要被这世界堵塞在一个躯壳之内了,阿公用力地看孙子一张一合的嘴“啊……其……奶……料……”,不解孙子从外太空传来的语言,索性用粗壮的手掌硬将孙子枕到自己的肚腩里,仿彿孙子是从这肚皮里蹦出来似的,阿蕊被满是烟味的肚皮憋得透不过气,挣脱阿公的大手,更浮夸地说出那句通关密语。

当阿公愿意跟孙子回家的时候,已接近傍晚时分了,家家户户响起了七点连续剧的片头曲,整齐而划一。阿蕊拎著糊涂的阿公回家,像个牧童牵著一只失散的羊群,快到家门口时,阿蕊发现门口多了两双拖鞋,一双女式、一双小巧玲珑的拖鞋,妈妈回来了。

阿蕊一进门就往房里奔,看也不看妈妈一眼。“莫啊!妈妈来看你了啊!还买很多玩具给你!你出来看!”阿嬷在门外喊道,门如此轻薄,隔著一道门都能听见阿嬷因过度用力而喘气的声音。阿蕊不懂得世故的言语,心里却有点责备阿嬷竟如此奋力地喊叫。她像是长在阿嬷心上的一层膜,唯有她读懂了阿嬷的老化。“怀胎十月生到酱一张死鬼脸,早知道一出世就捏死她!”阿琴刺耳的声音从门缝传到房里来,洋灰地上铺了一张单薄破烂的草席,蕊躺在上面背部隐隐能感觉草席底下几个凹陷下去的孔。

阿蕊随手将阿嬷的小时钟狠狠往板门摔过去,好像那是母亲一张平面的脸,她要摔出凹凸的轮廓,摔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摔出血和肉。门外的阿琴倏忽冲进房间,随手拿了衣吊往阿蕊身上挥,衣吊上锋利的挂钩钩破阿蕊细嫩的皮肤,鲜红的血细细地倒流大腿,像提早发育的第一次月经,像妈妈没来得及堕掉的那一次胎……所以她才被生下来,一出生就长著后悔。

阿公一把抢过阿琴手上的衣吊,“还不是给你们两个老的宠坏,年纪小小就来讨债,要死在外面死啊!不要对住我死!”阿琴的声音响彻整条走道,七点档的连续剧将近尾声,演员定格在最后的画面,荧幕快速地飞走工作人员名单。

阿琴两岁的小孩抱著妈妈的大腿,看妈妈打同母异父的姐姐,姐姐身上一划一划的红色条纹像爸爸刚买给她的长筒条纹袜子。“衰人,跟你老爸一样衰。”阿琴一手把两岁小孩抓到沙发,从皮包里掏出两只白色的长筒蕾丝公主袜,气愤地将它们套进小女儿的脚上,有两颗镶嵌在袜上的小颗珍珠划破椅脚,掉了。

阿琴拎著小孩走出家门的时候,阿蕊蹒跚著从房里爬了出来,阿琴走下楼梯,阿蕊鬼祟地在楼梯中心窥视著每一个渐渐往下沉的身影,直到转至三楼转角处,在写著“阿蕊是坏人!”的那句话前,身影停顿了几秒,阿蕊在五楼看见小手要去触碰那粉碎的瓦砾,这时她听见母亲严厉地呵斥:“不要碰,会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