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很美,但是长满了刺。

困著之时总是痛,而月是从那样的痛里走出来的。仿彿生满刺的幽暗通道,走了进去总会刺伤。有人喜欢自寻苦痛,月便是那样的人,好似心中藏著记忆的瓶罐,随时想侵蚀自己便扭开。她从没有努力撇开过痛苦的阴影,如魔障, 她陷入继而发现自己如此适从。

月分手快半年了, 她一直跟外界宣称那是她的初恋,直到最近才想起还有比初恋更早发生的事情,那初开的情窦,被硫酸狠狠淋过,从此就萎去了。可也不重要,手都没牵过,算什么初恋呢?从此在感情上便是毫无理智,极险峻,仿彿走在悬崖边。太需要了,因为。太需要一个像男人的人成为岸沿,一块枯木在海上漂浮,总是急著靠岸。那个男人比月大,曾在她醉了哭泣之时给过臂膀,她便不由自主地靠上了。那个难过、浓稠的夜晚没有月光,他们坐在山坡上的石椅,各自说自己有多惨。那时月就知道他们都是寂寞的人,而寂寞像是根植的原性,如同性恋总能敏捷地嗅到同类继而黏附在一起。寂寞的人亦是,正巧一凹一凸便一拍即合。

他们很快便好上了,尽管男的出了名渣,月却是在爱情里迷了路,心甘情愿在原地等他。月是他的第三任,怎么说起来像换洗的衣物。在靠上肩膀那刻, 月就决定跟他在一起了。那一晚月醉了沉浸在回忆的熔岩里生不如死,她想起父亲,仿彿微醺才是最接近父亲的时刻。她嗅到自己身上的酒味,恍然想起父亲离开好久了。他替月擦眼泪,跟月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说小时候跟哥哥一起睡在杂物房,父亲好赌,童年里都是追债的凶神恶煞的大汉。父亲也是追债的,于是他在恐吓与被恐吓的轮回中学会坚强,学会伤害人,与被伤害。

他们都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至少自己是这样以为的,那个夜里他们却仿彿为彼此抓住了一点光。找到同样的人,跟找到喜欢的人一样值得欣喜。

月跟他一起去开过房, 才发现在夜深的加影老街上找一个容身之处竟这般难。应是十一点多,月回到宿舍,

发现钥匙忘了带,而大门已深锁。拍门无人应,月也没有认真去找过舍友的电话,便先找他,问他怎么办。最后他们决定去开房,他经验应该不少,月也竟把自己托付于他人了。月从来都没有一丝动摇,甚至在进不到宿舍那一刻微微笑了,仿彿什么欲望悄然滋生。当然她相信,被拉长、变硬的不单只是欲望。

镇很小,各种酒店加起来大概有七八间,他们拿著简单的包袱叩门走过,几乎间间都满。白日走过都如死城的老旧旅馆,在夜里仿彿活了过来,住进四面八方的人鬼,月再也不敢瞧不起那些老得不像样的旅店了。

不像样,真不像样。如果让家里的人知道月跟男人上旅店,一定会把她像垃圾一样倒出门外。可惜他们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月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走了大概半小时,他们终于走上一条阴森的楼梯,银河在上面,恍如闪闪的银河系。旅店像极王家卫电影里七八十年代的老式旅店,还有电影里走出来的妓女。妓女在门口抽烟,月想起《春光乍泄》两根烟相吻出火花的那一霎那,爱情就恍然发生了。妓女是老女人,身材丰腴,红唇妖娆,俗透的妆与皱纹爬在脸上,仿彿地图,抵达已逝的年岁。老妓女靠在老铁马上,微微左右移动身体,好像在练习摩擦。月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镇遇见,他拉著月叫她不要看了,快点上去。

真的太旧了,好像再大力一点碰上墙壁,整栋楼就会倒塌似的。也旧得阴森,月不敢自己洗澡,硬拉著他一起。洗澡时水声淅沥沥,他们把耳朵贴紧墙壁,便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呻吟声,仿彿一对窃取声音的盗贼,窥探夜里的人生百态。内衣刚在一阵奔波已被汗水浸湿,月索性不穿,躺在床上看白得泛黄的天花板。旅店这么旧,竟还有三十二寸平面电视,月任由电视干燥的声音填满孤独的房间,顺便替来势汹汹的呻吟声消音。彼时,月只想起父亲。

很多年前的父亲是不是也流连在这样的老旅馆里,跟不认识的女人做爱,或许丢出父亲出来混的名堂,楼下那个老妓女认识也说不定。月猜想她会说,龙哥啊,常客咯,只是有一阵子失踪了不知道死去哪里了。月想到这里也想答,是啊真的死掉了,还下了地狱。月常常就在想像父亲跟陌生女人做爱,粗壮的阳具在各异的洞穴抽插,填满。父亲那样毫无担当的男人必定不爱戴套,然后精液乱射,射进人家的口中。也真难为,月想起自己也是那样的精虫长成的躯体,也为自己惋惜几番。

天命啊天命,有那样迫切想流浪的父亲。月看著父亲收拾包袱走出门外便再也没有看过他回来。也没人想要去寻他,那样的醉汉,常常一身酒味摇摇晃晃回家,隔天早上又有人脸上多了新疤。钱没有带回来,麻烦事却一单接著一单。没回来了更好,月反而过上安定的日子,半工读的日子尽管辛苦,却也自在安乐。然后月就在半工读的日子里遇见了他,那个第一个带她上旅馆的人。

只是出乎意料的,那个夜里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隔天便分手了。谁甩谁的也不重要,只是临分手之时,他跟月说:“付旅馆的钱你给好吗?”

梁馨元

1999年生于马六甲。曾获游川短诗奖首奖、嘉应散文奖首奖、台湾X19全球华文诗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现为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