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经验来论,几乎任何意识形态都可能衍生极权主义,包括宗教意识形态。当然,因科技、经济模式、资讯生产和传播、管理知识等条件上的局限,古代曾有的宗教极权未必像现代的意识形态极权那么全面和“高效”,但本质上仍然是极权,包括动辄使用暴力实现其意识形态所期盼、规划的“理想世界”,甚至不惜为之而大规模奴役人、杀人、摧毁文化。

只是,一来经过漫长的时间,人们大都渐渐忘了宗教极权主义的不堪历史,甚至某些极权之下的受害者都成了虔诚的教徒;二来当然因宗教并非仅有滋生极权主义的“残酷”一面,也有通过釐定思想、价值、律法、风俗等而有助于稳定、协调、整合、发展社会的一面,所以人们渐渐视其为健康、积极,乃至必要之物了。再说,所谓历史往往是胜利者书写的,宗教极权的暴力被后来的历代掌权者刻意淡化、隐瞒、遗漏,甚至正当化,也是常有的事。

职是之故,今人大多数不会把宗教极权与20世纪的极权例子如纳粹德国、法西斯意大利、军国日本、共产苏联等联想到一起,然实际上细究起来,未必不能发现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乃至是某种“继承”关系。换言之,20世纪的极权或是古代宗教极权的某种“现代化”和“世俗化”版本。

意识形态信仰如宗教

惟其实说“世俗化”也未必准确,因意识形态极权者往往都是相当“虔诚”的,即深信其意识形态就是绝对正确、伟大,乃至“神圣”者,如希特勒及其拥趸对大日耳曼主义,或者共产党人对无产阶级大同理想的信仰。有关信仰虽未必涉及“神灵”或“天堂”,但却有十足浓厚的宗教味道,乃至可谓另一种宗教或准宗教。古代宗教极权之“逆我教者死”的思维,“遗传”到20世纪的极权者身上,则是对“非我族类”或“非我路线者”的严酷迫害。

当然,今天恐怕许多人都不会把宗教和极权主义扯到一块,甚至还以为宗教是对治极权主义的良方,毕竟印象中宗教不是经常讲“博爱”、“宽容”、“同情”、“平等”的吗?的确,一般宗教本质上都在强调这些崇高的价值,但在人间实践的“宗教”则未必了,这方面其实多涉略历史就不难发现。同时,奥妙的是:栽培了20世纪极权主义的诸意识形态中,往往也不乏类似宗教的各种崇高价值,甚至有些比宗教的还更“解放”、“大爱”、“平等”。

职是之故,也许造就极权的不一定是意识形态,包括宗教,而是特定掌权者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和诠释,以及心态和意志。是以,同样的意识形态,若放在政治文化和制度相对自由、民主、多元、开放的社会,就比较不会催生极权主义,因掌权者不易因自家坚定、顽固的信仰而“为所欲为”,以至越过底线。如说二战前,英国和美国都有纳粹主义信徒,但却壮大不起来。至于战前或战后西欧的共产党,也没能(或不会)发展出极权主义。

换言之,与其针对某宗教或某意识形态而绘声绘色、上线上岗,人们更该关注的是如何确保社会的自由、民主和多元化。除非有关宗教或意识形态已经极端至可对人造成直接的伤害,比如怂恿歧视、攻击异己之类,那就有必要禁制之。至于迷信和盲从宗教,以为有宗教就不会有极权主义,甚至为了宗教之坐大而克扣、牺牲社会的自由、民主和多元性,那可就不妙了。

郑庭河

南京大学哲学宗教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