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是十年有成的,过程中自然会有很多困难,但确认了就要坚持,要忍住,至少十年。——汤湘竹

要形容汤湘竹,有很多种方式。他是杜笃之的徒弟,台湾知名的现场收音师,参与过的电影不计其数。他是台湾金钟奖最佳纪录片导演,执导的《回家三部曲》其中之一曾夺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1992年投入电影产业至今,近30年的时间里,不断在地域和工作文化有所差异的地方走动,对他而言,人本无需过于注重肉身,无论身在哪里,只不过是要把工作做好而已。

拍电影很累,纪录片的制作虽不赚钱,但对汤湘竹而言,是一种调剂。“纪录片也有它的伦理,是不是拍完后拍拍屁股就走了?我拍马目诺时,他其实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保留最后成品出来了,大家看到的是他的本意吗?”他坦言那时第一次拍片,很急躁,“也犯规,也有毛病,现在回看,会发现很多部分再做一次,我可能不会那么处理。”左为马目诺,汤湘竹至今仍和他的家人保持联系。
拍电影很累,纪录片的制作虽不赚钱,但对汤湘竹而言,是一种调剂。“纪录片也有它的伦理,是不是拍完后拍拍屁股就走了?我拍马目诺时,他其实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保留最后成品出来了,大家看到的是他的本意吗?”他坦言那时第一次拍片,很急躁,“也犯规,也有毛病,现在回看,会发现很多部分再做一次,我可能不会那么处理。”左为马目诺,汤湘竹至今仍和他的家人保持联系。

汤湘竹日前受大马中文影视协会邀请,出席“无障碍电影”记者发布会,他曾无数次访马,光是为工作,就高达八九次。1998年执导的首部纪录片《海有多深》现场放映,片中主角马目诺是他的达悟族好友,来自兰屿。马目诺少年时期离开家乡,到台湾本岛工作,却误入歧途,加入黑帮还染上酗酒恶习,也因此30岁便中风、半身瘫痪。他选择返回大海和族人的怀抱,重新积极面对生活,还盖起了新房子。当时刚好在兰屿进行录音工作的汤湘竹因缘际会与他相识,成了称兄道弟的挚友。

以马目诺的重生为题材,汤湘竹完成了他的第一部纪录片《海有多深》,也因为有了这个开端,促成了接下来的《山有多高》、《路有多长》,成为现时我们所见的《回家三部曲》。每个纪录片都有它的单独意义,认识马目诺的那阵子、申请电影辅导金时、把画面拍好开始剪接的阶段,汤湘竹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人存在的状态,“我发现世界是往我们的方向走,而不是往他的方向走,不然他可能是打鱼博士。”

世界不只有一个方向

半身不遂的马目诺在海中如一尾鱼自在畅泳,引领著汤湘竹探索海洋。和其他族人一起下海捕鱼时,汤湘竹在旁协助却净帮倒忙,说起这个已在2005年因心脏麻痹过世的朋友,汤湘竹感慨:“在兰屿时,都是他在照顾我,我反而什么都不会。或许换一个方向,马目诺就没有障碍了。也是那时候,我真实感受到,世界不只有一个方向。”

《海有多深》进行剪接时,妻子怀孕,汤湘竹陪同产检,听到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排山倒海而来,心里触动不已,即将为人父的他想起在新竹老家的父亲,拨电话回去,却在稍晚得知父亲中风了。“那些年我一直到处跑,父亲中风后我回去,他跟我说想回湖南老家,想修祖坟。刚好我又获得电影辅导金,心里就想除了家庭录影带,还能做什么?”

父亲是当年动乱时期从中国大陆迁徙至台湾的湖南老兵,在台湾被称作外省人。作为外省人的第二代,汤湘竹一直认为自己是台湾人,“那时候的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老一辈那么执著要回去,我对那个地方一点感觉都没有,很难称之为故乡。”

回到湖南人事已非,父亲认识的亲人都已成一座座的墓碑,离开前问父亲,是否还想再回去,他说“不了,人都不在了,就不是老家了。”汤湘竹名字里的“湘”指的是湖南,而“竹”则是父亲后来落脚的台湾新竹,里头有父亲的乡愁,也有他生命最初始的地方,“后来我们才明白,一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人的地方才是家。”透过刻画儿子的出生、父亲的老去,述说三代人的情感牵绊,《山有多高》在2002年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

今年初在呼伦贝尔参与电影制作,每天有约6小时待在摄氏零下40度的户外工作。
今年初在呼伦贝尔参与电影制作,每天有约6小时待在摄氏零下40度的户外工作。

欲来马拍摄 “有很多故事可以说”

虽是录音师出身,但汤湘竹喜欢交朋友,他笑说:“如果我一直在幕后对著荧幕,应该很快就中风了”,55岁的他也坦言,年纪大了就越来越明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年轻时,感情丰富,去欧洲拍片,交了很多朋友,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分开时会很难过。”他笑言:“有了年纪,才发现其实可以不必那么难过,把握好当下就已足够,不只是对朋友,对亲人也一样。”

然而,他也直言,50岁之后的人生是另一个阶段的开始,“现在看到墙还是会想要跳过去,但各方面的环境和年轻时已经很不一样。”他指自己若有天要在台湾以外的地方长期生活,会首选马来西亚,“我这次是阔别两年后再访,你们可能觉得这个国家面对很多问题,但对我来说大马很好,它地方大,族群和信仰多元,若要制作纪录片,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台湾全是华人,但它真的有比较好吗?事实上,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问题。”

汤湘竹是个敏锐且特别感性的人,许多我们不以为意的事,在他的眼睛里,成了值得珍惜的画面,“之前有一次去东海岸时,看见穆斯林把草席铺在地上,往同一个方向朝拜,同一个时间,全世界可能有上亿人在做著同样的事,当时我就想了一个剧本。”来马拍摄纪录片是他一直放在心中的事,写好的剧本每年拿出来修改一次,删减或加入新的情绪和想法,“做这个行业,我知道有很多限制,也了解现实,很多事不会水到渠成,但没关系,我就先把它记录下来,将来有机会能拍成,那当然最好。”

汤湘竹1998年拍摄第一部纪录片《海有多深》,2002年拍摄《山有多高》,7年后再开拍《路有多长》,10年间完成对他意义重大的《回家三部曲》。
汤湘竹1998年拍摄第一部纪录片《海有多深》,2002年拍摄《山有多高》,7年后再开拍《路有多长》,10年间完成对他意义重大的《回家三部曲》。

为拍电影愿意“笨”

年过半百,很多人都已慢慢从职场上退下,但对创作者而言,没有所谓的巅峰时刻,也没有真正退下来的时候。今年初,他到内蒙古的呼伦贝尔参与电影拍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海拔5000尺,摄氏零下40度的环境里度过,“那种环境已经是到极致,每天花约30分钟著装,戴手套穿袜子,我在团队里年纪第二大,每天要以身作则,鼓励大家保持热情。”他接著说:“和当地人喝酒,他们说我们怎么穿那么多,但我们是每天花5到6小时曝露在外的人,也只有拍电影的人会那么笨,那么冷的天还待在户外。”

参与过无数知名电影的拍摄,如《甜蜜蜜》、《心动》、《夏日的么么茶》、《志明与春娇》、《赛德克巴莱》,汤湘竹从不敢说自己是顶尖的录音师,“只能说我是负责任的录音师,认真做好工作,不乱枪打鸟,但一部电影的完成,不可能只是录音做得好,会有很多障碍,人和人的关系要如何处理,突发状况发生时如何解决。录音师的技术门槛不高,但你要能解决问题。”

汤湘竹是高产收音师,一年参与7至8部电影的制作,对他而言,拍电影像是一段旅程,能在一般人没机会到达的地方长时间生活,还能交到一大班有趣的朋友。图为3年前,他在青藏高原参与电影拍摄工作。
汤湘竹是高产收音师,一年参与7至8部电影的制作,对他而言,拍电影像是一段旅程,能在一般人没机会到达的地方长时间生活,还能交到一大班有趣的朋友。图为3年前,他在青藏高原参与电影拍摄工作。

为何做录音?

进入电影业,是因为看了侯孝贤导演的《恋恋风尘》,汤湘竹说:“看完电影,有一个念头是:我想进去那个团队。”那时候同步录音刚起步,毕业自国立台湾艺术专科学校戏剧科(现国立台湾艺术大学),原先在广告公司当制片的他加入中影股分 公司,第一部参与的电影是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事件》,当时他已追随杜笃之一年。“那个年代,师傅教徒弟,一般只有两种反应,一是不说话,二是骂人。我们也不敢乱问问题,会被骂‘怎么不先自己想,就开口问’,所以你只能打起精神来观察,自己跟著学。”他说,现场收音是买菜,剪接是炒菜。菜炒得好不好取决于菜买得好不好,“在工作的第一线,挫折都是当下的,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很多事你都不会去计较,只要是能拍出好电影,一切就都值得。”

为何做纪录片?

1985年,台湾《人间》杂志创刊,创刊号的封面选用的是摄影家关晓荣的作品,相中人是俊秀的阿美族少年高昌隆。汤湘竹坦言,自己会拍记录片,很大程度是受到这本杂志的影响,“这是台湾解严时期出现的左派杂志,揭发公害、曝光受迫害的事和群体,我50岁时,杂志再版,整整20几年的跨度啊,我看到时是多么兴奋,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于是,我带著高粱酒和杂志去拜访关晓荣,跟他说这是缴学费来了。”《人间》1985年创刊,1989年因财务压力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