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本地获奖无数的顶尖作曲家锺启荣博士,令人意外的是,他谈语言多过谈音乐,没有过多艰涩难懂的术语,言谈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近年致力举办两年一届的“音桥当代音乐节”,并积极推动文化采风,比起他那“軂軂长”(闽南语,意指很长)的履历,他本人生动有趣得多了。
“如果语言消失了,文化会变得肤浅,文化的种类也会逐渐消失。”锺启荣是客家人,太太是来自怡保,说广东话的客家人,他说:“‘青蛙’你用普通话来思考,它就只是‘青蛙’,但青蛙在粤语里念‘蛤乸(Gap Na)’,如果你懂方言,就能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以客家歌来说,我们的祖辈也常会把方言用字当作比喻或是放进歌词里,你去采风,却不明白这些文字的用意,是采不出结果来的。”他指,区域性语言一旦被切除就分不出表演者的身份,如同音乐都来自同一个派系就少了魅力,过多的单一性其实就只是一再地复制。
中国西安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锺启荣游学欧洲多年,对他而言,要真正掌握一门语言背后的想法,必须亲自走一趟,了解当地的文化习俗。“我们了解德语的方式是把它转换到英文,再转去中文,但如此一来,你并没有了解到德语的脉络和它背后思考的方式。”他认为,学音乐,若只是基于兴趣,就只能学到表面。更高的艺术形态通常都牵涉宗教与奉献,想要学得更多也更深沉,就得实地考察。
融合地方声音 鼓励集体创作
3年前被上海音乐学院特聘柔性引进,担任作曲教授,锺启荣开办印尼文化采风和作曲大师班,从第一届为了上海学生而办,到第二、三届,分别有来自北京、台湾、德国和大马等地的学生报名。他指:“今年一共选出15人跟著我在万隆(Bandung)、巴芝丹(Pacitan)日惹(Yogyakarta)和巴厘岛(Bali)待了18天。一如中国戏曲因区域不同而各有所别,印尼音乐的风格变化也相当明显,而且和宗教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印尼最具代表性的音乐甘美兰(Gamelan)为例,在中爪哇、西爪哇和巴厘岛就有3种不同的形式。”
他接著说:“当地小孩学音乐,每年同一个时候表演特定曲子,是基于宗教仪式的需要,不功利、不为比赛,仅仅是想把最好的呈献给上苍。在旅游项目里,甘美兰被列为表演艺术,孩子们从小就表演,每个月还得演很多次,5岁开始学,7岁跳,12岁为庙宇表演,身边的手足、朋友,大家都做一样的事,他们不会去想它是不是表演艺术,因为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传承。”锺启荣认为,“如果把这种精神转化为知识和技术,却把宗教的部分去除,只是广义地知道这种表演艺术是因宗教而产生,那便难有深刻的心灵内涵。只学到形式,没学到精髓,失去扎根性。反之,若能到它的发源地,了解它的根源,它就不仅仅是表演艺术。”他补充,相较之下,我们所处的环境存在断层,“某年很多人学声乐,某年特别多人学钢琴或小提琴,那个时期流行什么,家长就把孩子往哪里送。”
参与文化采风的学生大多是来自城市的孩子,锺启荣让他们到山林里创作,和当地小孩一起工作,尝试跳脱填鸭式的教学,突破照本宣科的模式,“将民间的精彩融入作品中,在艺术教学上非常欠缺,所以我鼓励他们集体创作,运用当地的声音,写出或演出他们自身的理解。”他坦言:“我希望音乐家可以成为音乐学者,是创作者,也是音乐学家,去驻村,语言不通就去学。”
锺启荣鼓励创作者采用浸入式学习,试著去了解歌词里是不是有神圣的圣经诗句,相关歌曲在宗教仪式里排在第几首,有怎样的功用。他笑言,往往越是深入了解,越是发现自己之前所学的只是表象。“教堂里的管风琴和你家中的管风琴发出来的声音不会是相同的,声音回荡在空间里的感觉和耳机里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他感慨,艺术工作者缺乏环境,仅仅是在文本上做到准确无误即被视作杰出。
创作环境 成就作品的完整性
“音桥当代音乐节”(SoundBridge Contemporary Music Festival)2013年首次举办,第四届音乐节刚在上个月圆满落幕,事实上,早在2009年,锺启荣就与馀家和创办吉隆坡当代音乐节,并获德国歌德学院(Goethe Institute)全额赞助,他有感:“歌德学院的赞助是以东南亚青年作曲家及工作坊为起点,接著分别在印尼、泰国和菲律宾举办,这样在东盟国家转一圈太久了,所以我们得要有一个属于大马的音乐节。”这是“音桥当代音乐节”成立的起心动念。
锺启荣透露,吉隆坡当代音乐节的隔年,歌德学院资助10位本地和东南亚年轻作曲家,到德国的达姆施塔特(Darmstadt)参与夏天作曲营,“当年的那些年轻作曲家现在大部分都已经成为作曲博士了,那一趟观摩无疑让他们看见世界的大,也看见更多的可能性。”他强调:“如果学习环境只在乎或只局限于大马,那是很可惜的,你到德国去,吸取的是当下最重要的资讯。”
事实上,锺启荣曾受邀到德国的葡萄园驻村(Herrenhaus Edenkoben),半年里创作了6首曲子。“德国不管你是什么人,认同你的艺术,就会把你留在那里。大马其实也好客,也有环境,能提供原生态让艺术家创作,借由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也能让外界看见大马。”他举例:“高行健若是去德国驻村,他写作,以所处的环境和当下的心情作为创作理念,作品要是大卖或是得奖,人们就会慕名而去,这就是所谓的软实力。”(编按:高行健是法籍华裔小说家,2000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1987年曾应邀赴德国从事绘画创作,隔年定居法国巴黎。)
他认为,艺术作品是时间点和地点的记录,即便故事采用虚拟情境,但艺术家所处的环境是作品背后的故事,也成就了作品的完整性。“老外做昆曲,很有可能会变成世界级的作品,因为很多人会感到好奇,同样的,我们的农业和德国的农业不一样,他们没有稻米,艺术家如果可以进到我们稻田里,就能按照当下的氛围创作出许多优秀的作品。”
“在每个区域都建一座城堡”
在国际舞台上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锺启荣大可在国外稳健发展,但来自柔佛居銮的他偏偏选择回到相对贫瘠的土地上耕耘,伴随著一贯爽朗的笑声,他说:“客家人虽然建造封闭式的土楼,但那是为了抵御外敌,其实对客家人而言,修桥建路是天大的功德,而且我们的祖辈修桥建路也不是为了一己之利,而是为了和外界沟通。”他笑言,独善其身有违自己的家训,“我所受的教育是:艺术工作者不能只为了建自己的城堡,我得让更多人享用我所拥有的,在每个区域都建一座城堡。”
他自认受的是大马声响的熏陶,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做点什么,“猴子的声音,流水、庙会,我是听著这些声响长大的孩子,我把它们融入在德国做的音乐里,当地人完全没听过。”有意在家乡打造艺术村,他透露:“或许就用我父亲的庄园,邀请艺术家逗留1个月,走遍那座山城,然后留下一个和大马有关的作品。”
在大马推动当代表演艺术,锺启荣不讳言,很多时候,需要呼吁的并不是观众而是赞助者,“以音乐节来说,最需要的是赞助,需要出钱出力人手动员。我们要自己养一个音乐节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很多商家觉得推动社会公益就是捐献给贫苦和病痛者,认为艺术活动与自己无关,没必要帮忙。”他接著说:“但,艺术能带来的是心灵的慰藉,人除了喂饱肚子,本该有更高的追求,生活的品质正是建立在精神追求上。所处的社会过于市侩,艺文活动自然就枯燥,对国家的形象也有影响。放眼看其他大国,无论是在教育上或是实践上,都在推广当代艺术,因为他们认同它在社会上的作用。”
何谓“当代音乐”?
“当代”(Contemporary)这个词看似不难理解,却又很难解释。把这个问题?给锺启荣,他这么说:所谓当代音乐就是现今创作者创作的音乐。人们理解一个作品,和声音的体现有关。说到当代音乐,很多人会认为是不和谐、不好听、听不懂,让人头痛的音乐。有的人不明白当代音乐为什么就不能让人坐著好好享受,而要充满冲击性?这和不安的社会有关,当代作品反映的是当代的情境、冲突性,以现时而言,就是当下的政治现象、反抗现象。
至于你母亲喊你吃饭的声音,唤起了你的记忆,可这就不是一般所认为的“当代”了,不是我们的声音,而是上一代的声音。但基于身份认同,作曲家也有可能把传统记忆放进作品里,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埋入这些元素。没有作品可以完全地和生活切割,作品的某一部分肯定可以唤起观众的情感,否则它就只是声音的堆砌。它当然还是音乐,只是你?不懂,就像感冒吃药,你知道它是药,但是对它的成分不了解。
另一方面,观众的训练也很重要。你听贝多芬听了100多次,听当代音乐觉得很陌生、抽象,可如果你也愿意听它100次,它或许就会变得“不当代”了,你就能理解这个作曲家为何要如此铺陈。好的观众不会甘愿?一次就放弃,反而会去听第二次,去听同一个创作者的其它作品,前提是这个创作者唤起了观众的好奇心。但,必须强调的是,并不是所有当代的作曲家都是优秀的,也有言之无物的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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