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到外谋生的女佣受虐待,
这样的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
相比之下,来自印尼的雅妮(Yani)相当幸运,
为同一个雇主服务的21年间,
她不仅学会开车,还有机会参与许多短期课程。
而今,即便她早就可以回乡发展,却选择留在大马,
只因怀著这样的心思:“我走了,谁帮她?”
为了家计,雅妮20岁出头就离开印尼万隆(Bandung)的老家到马来西亚当家庭女佣。中介把她派往急需帮手的家庭,以临时或兼职女佣的形式协助解决燃眉之急,因此她来马没多久就服务过近30个家庭。她和现任雇主——儿童尊严基金会(Dignity for Children Foundation)共同创办人首席执行员徐香妃(Petrina)的缘分也是因为“紧急状况”而开始的。
她称徐香妃Kakak Pet,“那时候Kakak Pet刚生产,需要很快请到工人,中介把我送过来时,她刚好在弹钢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但听了觉得心里很平静。”今年43岁的雅妮忆述:“通常去到一个新的家庭,我都会先询问要如何称呼女主人,是Ma'am还是Madam,但她让我叫她Kakak(姐姐),还带我到厨房,跟我说美禄、饼干的位置,并让我坐在椅子上。”雅妮笑言,其他雇主只允许她坐在地板上。
后来,几经转折,徐香妃成功申请雅妮成为固定女佣,而她这一待就从少女待成了妇女。她陪伴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成长,却难免忽略自己远在家乡的儿子。这些年里,她得到了许多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机会,却也牺牲了许多原本就拥有的东西。如果命运本该如此,雅妮感恩自己遇上了好雇主,而一开始不过是花钱雇帮手的徐香妃被真心“照料”了逾20年,感触发自肺腑,她说:“不是雅妮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她。”
雇佣平等 彼此成就
徐香妃育有两名孩子,另有16名养子女,年龄介于5岁至19岁,全都生活在一起。雅妮的工作范围和一般家庭女佣无异,包括煮食、做家务,照料孩子。不同的是,她和徐香妃几乎拥有同等的权利。孩子们唤徐香妃Mimi,叫雅妮Mama,等于说两个人都是母亲。
徐香妃透露:“孩子们当然也会有把雅妮视为女佣的时候,甚至会以‘Mimi是这么说的’来威胁雅妮,但我绝不容许他们对雅妮没礼貌。很多时候,雅妮觉得自己是佣人,想要直接帮孩子们把事情做好,但我跟她说‘你别当自己是女佣,你是他们的Mama,要教育他们,而不是代劳。’雅妮有做决定的权利,只要是她决定的,我会站在她那一边,让孩子们知道雅妮也有权管束他们。”
退休后考虑上大学
关于这一点,雅妮也笑著分享:“叫孩子们收拾东西,他们不收,我就会把东西丢进‘垃圾桶’,但其实是放进一个失物认领的箱子,3个月后不领回,就真的把它们扔掉。”徐香妃和先生伊利沙萨文德(Rev. Elisha Satvinder)1998年创办儿童尊严基金会,为难民儿童及本地弱势孩子提供教育和就业机会,现有约1700名学生。除了学校,基金会底下也经营餐厅、发廊和手工缝纫店,煮得一手好菜的雅妮偶尔会到餐厅帮忙。
3年前考到驾驶执照,雅妮会做的、能做的,远远超过一般人对家庭帮佣的想象。但这些其实都是基于雇主愿意赋权予她,雅妮透露:“我刚来的时候,听不懂英文,但是现在能听也能说一些,还上过短期的蒙特梭利(Montessori)儿童早期教育课程。将来若是回印尼,希望可以帮助当地的小学推行英文教育。”她指,将来年纪大了,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或许会考虑上大学,在印尼考取相关的文凭。
感情更胜原生家庭
雅妮无疑是为了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才离乡背井,却有一刻陷入顾此失彼的两难,“有一年,我儿子出了点问题,我回老家1个月。坐在家里,眼泪一直掉,质问自己到底是该照顾别人的孩子还是自己的孩子。”那时候,她正在念技职学校的独生子打算辍学,“我们一边油漆一面谈话,他说没人疼他,爸爸也不在身边。”听到这里,雅妮其实很心痛,孩子还很小时,自己就到国外工作,后来先生外遇,两人离婚,儿子阿瑞(Ari)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陪伴。
“我说那我回去吧,他却反应很大地说:‘那谁来养家,谁照顾Mimi?’”阿瑞也称徐香妃Mimi,雅妮经常和他分享在大马发生的事,“他还从我的手机里拿了一张Kakak Pet一家的照片,打印了框起来。”她笑说:“我都不在那照片里。”当年先生趁她在马辛苦工作,赚钱养家之际,搞出婚外情,她渡过了一段非常难过的日子,“我在这里工作还债,他在那里有了另一个女人,我哭了很久很久,最终我们分开,我也决定把这个人忘掉。”徐香妃曾让雅妮把儿子带到大马,无奈雅妮的家庭帮佣准证不允许她这么做。而今,儿子也已22岁,曾2次到马探望母亲。
雅妮说,若时间和经济状况允许,自己一年会回乡两次,“但我的母亲常哭,她会问我什么时候要回去发展。她跟我说,自己年纪大了,担心将来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父亲过世时,我人就在马来西亚。但她也很明白,是因为我在这里工作,才能保证他们在家乡的温饱。我经常和她分享在这里的生活,她其实也理解。”
雅妮一家3姐妹,长姐已过世,她坦言,现时家中若有什么状况,担子基本上都是落在自己身上。但作为家中幼女,她儿时并不受宠,“我父亲是承包商,我出世后,他的生意走下坡,变得很不好,所以他并不疼爱我,明显偏心姐姐。”过去的事说起来轻描淡写,雅妮的脸上也仍然挂著笑容,但想必内心的情绪相当复杂,她接著说:“如果要我直接说内心话,我会说其实我和Kakak Pet一家的感情比和自己的父母亲来得更亲密。”
雅尼:Kakak Pet是我人生导师
当初雅妮是以兼职女佣的身份到徐香妃的家,不属于雇主,而是隶属中介,薪资比一般家庭女佣来得高。为徐香妃工作半年后,中介把雅尼召回。“Kakak Pet问我要继续在她家吗,我说要,一开始介绍所不准许,但后来却也通过了,我们觉得是奇迹。”继续工作3年后,雅妮为了儿子回印尼3年,徐香妃另雇一名女佣,“我们有持续通信,Kakak Pet会为我祷告,给我鼓励,让我好好照顾孩子。”
在这间中,雅妮其实有机会到台湾当帮佣,那里的工资远远比大马高,但最终雅妮选择回马,回到徐香妃的家里。徐香妃指:“训练新的工人不容易,尤其打理照料的是弱势儿童,很有挑战性,我必须完全清楚我把谁留在这个家庭里,她是个怎样的人。”换句话说,她对雅妮很放心。而雅妮对这家人给予自己的待遇,不能忘也不敢忘,“Kakak Pet更像是我人生的导师,她启发我,让我知道自己不止是这样。”
徐香妃指:“雅妮过去在原生家庭里受过双重标准的对待,所有她想得到的,都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去争取。所以很多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本来就享有权利。”她想起初次带雅妮到公寓楼下吃饭,“她不愿意坐下来,伸手过来要替我抱婴儿,好让我安心吃饭。但我叫她坐下,说孩子我会自己抱,直到她也吃饱了,才接手。”
一家人同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雅妮跟著他们去过邦咯岛、浮罗交怡乃至印度等地旅行,徐香妃认为:“我们的组织(儿童尊严基金会)重视的不外就是作为人的尊严,看重人类发展,而弱势群体最缺乏的是机会。人生而平等,我并不比雅妮来得优越,既然我拥有较多的资源,就应该帮助她成长为更好的人。”
有资源者 更应慷慨和善
在同一个家庭里帮佣整整21年,如今儿子已经长大,雅妮其实早就可以衣锦还乡,她却并无此意。许多人都问过为什么不离开,她的答案很直接:“不是不离开,而是离不开。这里几乎就是自己的家了,要我怎么离开?”而这也并非雅妮的一厢情愿,徐香妃接话:“互相尊重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很多时候,并不是她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她。我们反过来问自己,如果没有这些帮佣,是否还能如常运作?”
她分享自己到访印尼时的一个小插曲,“德士司机知道我来自大马后,提到大马的雇主会虐待印尼女佣。这让我觉得惭愧。她们之所以会来到我们的国家打工自然是自己的地方有难解的问题,是有苦衷、身不由己的,我们何必去贬低和看不起?那些你看不起的人只是缺乏机会,他们也有超越你的可能。”部分雇主对女佣不善,这是我们无法否认的事实,徐香妃语重心长:“一个人越有钱有势,越应该慷慨,对人也应该更和善。”
整个访问下来,虽偶有激动的时刻,但没有人洒泪,也没有特别狗血的情节,两个人坐在阳光洒入的落地窗前,闲话家常般说往事,聊此刻、谈未来。雅妮此时虽没有去意,但也不排斥谈往后返回印尼的规划,徐香妃虽不舍,却也知道这是必然的事。即便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人生中有过一段互相扶持的日子,总有一天还是要往各自的道路去。但无论如何,至少这过程中,彼此曾真心相待,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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