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骤临

从前我们说的善别是好好道别，但现在我们这么说：你可以不必说再见。死亡带走的是生命，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便对方很早就离世，但很多年后，你与他仍然是朋友，关系还在，仍然可以想念他、谈起他。——资深辅导员傅玉环

来到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
娱乐圈接连传来噩耗，让人感叹人生无常，
也让一些本就活得抑郁的人深陷在低气压里。
人免不了一死，我们可以为自己的死亡，
也可以为身边亲友的因病离世做准备，
却始终无法冷静地面对毫无预警的猝死、骤逝，
无法接受“他突然就死了…”

生老病死是常态，却不是必然。正值壮年的人看似离死亡很远，直到不断有事例提醒我们，即便未至耄耋之年，也有可能撒手人寰。

韩星雪莉、具荷拉近期接连自杀身亡，后27岁的男演员车仁河也惊传骤逝。这间中，还有台湾男星高以翔录制综艺节目时突然倒下猝死。同一个星期，本地和香港都有知名艺人因病离世。正当大家一如往年年末，忙著购物、聚会、度假，期待新一年到来时，有人从此告别人间。

“为什么我不是这些演艺人员的粉丝，他们也不是生活在我周边的人，我却感到如此难过？”轻易地被社会氛围感染，是正常现象抑或是我心智太脆弱？曾在孝恩辅导与咨商部服务6年，现任职于家游辅导（Oikos Counseling）的马来西亚注册及执证辅导员傅玉环指：“行内通常不会用‘正常’这个词，如果说正常，你就会去想：那什么是不正常？当我们去关怀丧亲者时，他们也会问‘我的反应正常吗？其他的丧亲者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吗？’”她强调：“我们在获知死亡消息时，任何反应都是有可能的。”

非亲友离世，心情却异常低落，普遍来说，是出自恻隐之心，她解释：“就像其他地方发生灾难，你会惋惜，会有感觉。尤其和死者背景或处境相似，感触会更深。以高以翔为例，若你也是30多岁，工作也很辛苦劳累，就会有感警钟被敲响。有的人在接获消息时，反应异常大，让身边人也摸不头脑，认为‘他又不是你的谁’，是不是过度反应了？但或许是发生的事件与自己的某部分有所连接、有相似之处，不经意勾起了过去的失落悲伤。”

时间难治丧亲痛
未疗愈的悲伤会重临

“关于悲伤，有一个迷思，就是时间可以治疗悲伤，但事实是，时间不会为你做什么，而是你在时间里做了什么。你若没有去疗愈，悲伤始终在那里。”从事悲伤辅导多年的资深辅导员傅玉环指，非常态的突然死亡比起可预期的离世较容易让被留下来的人陷入复杂性悲伤，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走出失落。

任职于孝恩辅导与咨商部前，傅玉环曾在大专院校担任辅导员，她忆述当时还是菜鸟的自己，经历了同事在宿舍坠楼的事故，“当天晚上我没有被召回学校，直到隔天上班时，发现其他同事哭得眼睛红肿。当天我跟著团队做危机处理工作，到每个房间和学生谈话，执行一些教育性工作。”她坦承，这起事件搅动了自己的内心，“我情绪波动很大，已经到崩溃的地步。可死者是新来的同事，不同部门，我只知道名字，根本没见过也没接触过，可以说是全无交情。”

对于自己无来由的过度悲伤，她尝试厘清缘由，“有可能和我的童年有关，和我年幼丧父的失落有关。”她指：“童年的哀伤和失落没处理，长大了哀伤会回来找你。平日看起来没怎样，是因为那份失落没有被打开。一般上，大家都觉得小孩不会为死亡难过，不让他们参加丧礼甚至不告诉他们至亲的死讯。”那些没有被处理的失落，在往后的人生里，会因为被其他的情境触发，一点一点地被打开，“有些人接触到死亡消息时，显露的不是一般性的悲伤，那或许就不是基于同情心的难过，而是和他的过去有关。”

傅玉环坦言，能够自行厘清悲伤背后的原因，和自己接受的训练和拥有的专业知识不无关系，“刚好那几年学校有邀请台湾的老师过来教授危机处理、心理救灾的知识，比方说如果有学生自杀，对其他学生会造成的影响，首先是创伤，下一个阶段就是悲伤，有的人无法克服，就需要悲伤辅导，有的人能自我照顾，就没有这个必要。”情绪是否和自己的过去有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即刻意识到，更多时候需要与专业人员会谈，一起面对。

对丧亲和悲伤课题感兴趣，傅玉环在孝恩集团2012年创立辅导与咨商部时，决定加入以便更深入地探究。她笑说：“像是受到某种召唤。”在帮助他人的时候也自我成长，她抱著一边把工作做好，一边自我陪伴的心态走入这个行业，“你如果有做点什么去疗愈自己，就会慢慢地从哀伤中走出来。行内不用‘解决’这个词，因为哀伤并不是‘解决’了就会全然消失。事实上，你这个人就是从此少了点东西，你的生活就是会和从前有一些不一样。”

麻木也是一种悲伤反应

失去亲友，悲伤的情绪看似一样，但当中又有差异，傅玉环指：“比方说，同样是失去父母，但因为对父母的情感不同、自身个性的不同，哀伤也不一样。每一个失落和哀伤都是独特的。”她分享，有些人的悲伤反应是哭得呼天抢地，但其实麻木也是悲伤反应的一种，“有的人看起来像是没感觉，能很理智地安排事情，那或许是因为他有丧礼的规划要负责，必须先把悲伤的情绪放在一旁，先处理要紧的事，对他来说，这是自己可以为死者办好的最后一件事。”这种麻木反应通常不被外界所理解，很容易被看作敌意、冷血、不孝顺，傅玉环有感，若能理解悲伤有很多种反应，我们就不会轻易怪罪不把哀伤表现出来的人。

失去至亲，悲伤并不会在丧礼结束后就终止，反之会在日常生活里如影随形。“丧亲就是身边永远地少了这个人，就此缺掉的一角你会在生活里慢慢体会到。失去伴侣是失去两个人一起建构的未来，原本夫妻俩说好将来孩子长大了要一起去旅游，而今随著其中一方的离开，留下来的一方对未来也失去了期待。从此心事再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情感没有了寄托。失去的不止是一个人，而是更多的东西，会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在生活里显现。”

她分享：“有一个失去太太、母亲的家庭，家里都是儿子，平常家务都是太太在做，她离世后，为夫者上优管（YouTube）学如何烫衣服。这是他办完丧礼回到日常生活中才慢慢体会到的事，才清楚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早上再也没有人为我泡一杯茶了，或是再也没有泡茶给他喝的对象了，有的人会依然每天把那杯茶泡好，这是他们经历悲伤的方式。”她也透露，有失去孩子的母亲，每天不间断地去市场采买孩子喜欢的菜，每日重复准备对方喜欢的佳肴。该母亲的另一位孩子看在眼里，心有不忍，问傅玉环该怎么办，她的回应是：母亲以她的方式表达哀伤与思念。我们要学习允许哀伤。有一天她觉得足够了，自然就会停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哀伤步伐。

傅玉环：“面对失落哀伤，有些人能照顾自己，不愿意让人介入，他们有办法把自己照顾好，会试著寻找方法，画画、唱歌等。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学习照顾自己，若有能力，就照顾身边的人。”

骤逝者亲友更难走出悲伤

“我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一如生病的人，最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康复，深陷在哀伤里的人也会懊恼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傅玉环说：“一般悲伤，也就是经历老、病的死亡通常要时1到1年半，跨过了对方的死忌，就会渐渐回到生活正轨。反之，特殊性死亡原因，像是意外、自杀、他杀、猝死、坠机，在无法预料情况下发生的死亡，亲友要走出悲伤会比较困难。尤其涉及法律程序的，会更累人，也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走出来。”她补充：“也有被污名化的死亡，如因爱滋病离世，人家问起死因家属觉得羞愧，说不出口，因为很难向人抒发，以致成为心里的一个结。”

她也提到，除了死亡的原因，以下这几点都会影响我们走过失落哀伤的过程：

1．与死者的关系
情夫/情妇、私生子这些不能公开，不被承认的关系，没有资格而无法在公开的场合表达悲伤。前夫/前妻，若死者有了新的家庭，而你还对他的死表现难过，会遭到别人的质疑，于是你悲伤的权利被剥夺。

2．未与死者和解
因为某些因素，还未原谅死者或是还未得到死者的原谅。

3．个人特质、教育水平、家庭和文化背景等
有的人个性比较放得开，有的人比较执著。也有的人是被过去失落的经历影响。傅玉环不讳言：“在生死相关的领域工作，有相应的知识，也习惯悲伤的画面，但打了预防针不代表不会生病。”

4．性别及所处环境
男人较为工作导向，女人则是情感导向。傅玉环指，过去在孝恩任职时，提供电话关怀服务，若个案是男性，通常会回以“我没时间悲伤，还要努力工作，养大孩子。”然而，也不能以性别一概而论，因为也有单亲妈妈在丧偶后要求自己坚强起来，只要孩子健康长大，就是自己最大的安慰。

情绪间歇性低落

傅玉环指，丧亲后的一个月，主要是睡眠、胃口和日常工作会被影响，生活的秩序会一定程度地被打乱。“会间歇性地好或不好，不能要求对方突然变得和从前一样。许多丧亲者会遭遇节日症候群，对彼此有意义的节日，像是结婚纪念日、彼此的生日、农历新年，他又会突然不好了。”

她这么比喻：“你在山顶上看，看不出火山底下有岩浆在翻滚。你已经回到日常轨迹里，但哀伤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触发，又会跑出来。就像活火山一样，爆发了平复，平复后又爆发。”在这段期间，你会了解到自己是如何面对哀伤，也会重新认识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和情感。

她补充，哀伤也可能造成行为偏差，“喝酒、吸毒，小孩打其他的小朋友、学业成绩一落千丈等。因为情绪太满，需要出口。”傅玉环感慨，我们所处的环境，结婚前有婚前教育；学校里有性教育；为人父母者有亲职教育，却少了面对死亡和失落悲伤的教育。“我们虽不是每天都面对死亡，但是它到来时，打击会很大。试想，一位中年男性，生活一直风平浪静，但早晚得经历父母离世，事情真的发生时，他除了处理自己的情绪，还要照顾孩子的情绪，但他从来没有学过该怎么做。”

关于死亡和悲伤，我们总是等到事情发生了才来考虑，但我们本该不断学习，也因此傅玉环在今年4月到6月期间特设“向悲伤说OK”失落悲伤探索与疗愈8堂课，“悲伤的情绪会来，也会走，它来的时候，你学著去面对，寻找支柱。这个过程里，你会更加认识自己，也会更了解自己和死者的关系。”记得告诉自己：悲伤，是被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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