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长者话时代

94岁的大马动物学先驱林武烈博士见证时代转变，
而今即便年事已高，
培育后辈仍不遗余力，
踏入让人期待又迷惘的全新一年，
他有话要说。

政治人物总是以建构美好未来作为赢得选票的筹码，而我们每日汲汲营营，为的也不外是更有保障的将来。虽说未来尚不可知，但现时的我们何尝不是处在前人耗费三五十年铸造而成的“未来”里。

跨入2020年之时，社交媒体上流传著一篇图文，内容大致是说1980年代出生的人已经经历了至少4个时代，而80年代之后整个世界的变动与反转是最为迅速且巨大的，Y世代见证了各个领域的从无到有，走进网络和科技爆炸的时代。

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帖文，让人反思走过的岁月，尤其是带头走在最前面的先锋，时代的转变里有他们的血汗。而碰巧不久前，友人引荐了曾获国家最崇高卓越奖项“默迪卡奖”（Merdeka Award）的林武烈博士，让人很想听听这位早年潜心做研究及发布学术文章的国宝级学者对新时代和新世代的年轻人有何看法。

“我年轻时，马来西亚只有700万人口，现在已经增长到超过3200万，当时竞争很小，也因为这样，我才能有今天的成就。所以说，老一辈千万不要认为自己比起年轻一代有多了不起。”——大马动物学先驱林武烈博士

近百岁科学家紧随时代
林武烈 分享世纪真理

新世代总是遭受批评，上一代指责他们不堪一击，而他们对上一代也有著不被理解的怨怼。所谓的这一代和那一代之间，究竟隔著多大的鸿沟，从这一边跨到那一边又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和活了将近一世纪的老人对话，发现虽然成长的时代不同，拥有的经历各异，但许多待人处事的原则和人生在世的道理是全然通用的。

林武烈1926年出生于雪州巴生，是先贤南来后诞下的第一代，前半生的故事和大部分祖辈相似，战乱、贫穷、力争上游。到访的那天早上，他坚持为我和同事泡咖啡，等著热水煮沸的当儿，与他谈起变老的好处与坏处。94岁高龄仍行动自如，思路也还清楚，这样的人生，叫多少人羡慕，但他说：“其实我也不是很健康。”“但至少你还能照顾自己…”他抬眼看看我，笑说：“我必须。”与长子同住，并非没有人照看，但和所有的老人一样，即使年纪大了，也不想给身边人添麻烦。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想长寿，却没有人愿意变老”，但是“变老”肯定也有它的好处，林武烈坦言：“我有时觉得自己之所以还活著（活跃）是因为有大学或机构、学者想要做研究或发表期刊时，还会来询问我的意见，期待我的反馈。至少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用。”他指，与其说是后辈向自己学习，其实更倾向于自己从年轻一辈身上获取最新资讯，“我有的只是经验，他们能从我身上学习到的也只有经验，有教授、学生每个星期来见我，和我讨论他们的研究进展，是他们让我紧随时代的脚步，了解最新科技。”

健康快乐的关键：保持忙碌

林武烈强调：“新生代非常聪明，也掌握了许多最新的生物学技术，绝对不要低估他们。他们能进大学，肯定有一定的水准，很多人说有的大学生是因为固打制才能入学，虽然确实有这样的可能，但进去之后能跟上学业进度并非想像中那么容易。”
他给了年轻一代很高的评价，“我们这一代总是觉得自己建立了国家的基础，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其实新一代若能找到对的方向，同样也能做出贡献，或许能比我们做得更好。”

林武烈在年过90岁后，仍是应邀随团到森林里工作，和60几名年轻学者共事，他说：“那些孩子都很照顾我，一直牵著我的手，连相机也帮我背，当然我也了解自己这个年纪经不起摔，所以凡事都格外小心。”对他来说，老后的日子要过得健康快乐，关键在于“保持忙碌”，虽说背痛很折磨人，失去其中一只眼睛的视力也叫人无奈，但这些都是“变老”的副作用，无人可逆。

他依然每日阅读报章，也使用手机，并且认同它的便利，“时代只会越来越进步，所以你只能不断跟上。我学著用手机，那就不必开电脑，也能获得许多资讯。”但他也坦言，作为一个老人，实在不愿看见新人类被电子设备操纵，“5岁的小孩就整天盯著手机看，或是一家人明明在同一个屋子里，却用通讯程式沟通，这个我无法接受。我的孙子今年21岁，精通科技，但我有时候会要求他停下来，毕竟人上了年纪后，会特别渴望别人和你对话。”

无奈迟暮　却不悲观

林武烈提到，有个朋友在（受访的）2天前去世，“早前我打电话给他时，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林武烈感叹：“我也一直在忘掉一些事，变得很善忘，明明戴著眼睛，却四处找眼镜。”活到耄耋之年，面对各种退化，林武烈感觉无奈却不悲观，眼见现时社会氛围悲观、低沉，年轻一代有感压力沉重，甚至怀疑生存的意义，他表示同理，却也提醒：“不要一直往回看、沉溺在过去，要懂得有所展望。你一直往坏处想，事情就会往坏的方面发展。”他分享：“我每天晚上固定10点半上床睡觉，时间到了，我告诉自己：你现

在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入睡。不到5分钟，我就睡著了。”

他接著说：“很多人说自己穷，但他们只去想自己为什么穷，而不是去想办法改变命运。我父亲刚从中国过来时也是当苦力，我5岁时他买了一块地种菜、养鸡，每天早上，他会把我叫醒，让我和他一起走1英里路（约1.61公里）去巴刹卖菜。”林武烈一直坚信，不要去想自己有多辛苦，才能享受人生中的每一步，他知道世界的迅速发展和无法预料的变化让许多人适应不良，也理解年轻人的生活不易，也因此特别给所有在这个数码经济时代下挣扎求存的人们一点鼓励：“每个时代的人都有他们得面对的挑战，你要做的、能做的，就只是更加努力！”

摒弃旧思维　才能迎来先进

1991年，第四任首相也是现任首相敦马哈迪在第六个大马计划的会议上提出“2020宏愿”，以2020年成为先进国为国家的奋斗目标。也因此，2020年对大马人来说，有著特殊的意义。如今我们已经在当年的那个“未来”里，“2020宏愿”的失败已成事实，作为建国一代，林武烈这么认为：“敦马在上一次任相时，确实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国家的发展也有目共睹，之所以无法如期成为先进国，和前朝政府的失责不无关系，税金没有被正当使用对国家造成很大的伤害。”他续称：“一个政党执政60年，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而新政府首先没有预料到他们会胜选，而后又发现政府内部不当管理的部分超出他们的想像。”

身为科学家，又已高龄94，究竟什么才是林武烈最关心的事？近来国内外的政治氛围牵动中生代乃至年轻一代的情绪，他笑言：“政治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管你喜不喜欢。”去年杪，首相敦马哈迪推介“2030年共享繁荣愿景”，林武烈认为，大马要成为先进国并非不可能，但在很多方面，都要摒弃旧有思维，他直言：“大马人‘ada gila sikit’（有点不正常），他们对外来者抱持警戒的态度，不喜欢别人融入到自己的圈子来。从前我所处的单位是很国际化的，我们可以从白人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同时他们也觉得自己在我们身上学到了东西，是很互相的。”另外，他不忘强调英文教数理的必要性，“只有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继续前进　回顾莫频

至于他大半生关注的环境与生态课题，他说：“阿拉斯加的冰川在融化，气候变迁是事实，也是这个时代需要面对的问题。从前我们的时代没有电供，自然也没有空调，但现在吉隆坡几乎每一处都有空调设备，这对减缓全球暖化一点帮助都没有。”他接著说：“全世界都在对抗气候变迁，中国制造数以百万计的电动车，自用也出售；美国也是随处可见电动车，在本地我们也在谈论这件事，但事实是，我们并没有足够的地方和设备为这些车充电，反观美国的加油站、购物商场、超市，随处都有充电设备。”

话虽如此，林武烈对所有的现况都不感到悲观，“因为日子还是会过下去的，好的坏的，无论如何继续往前走就是了。”活了就快一世纪，他展露旁人或许无法理解的豁达笑容，规劝我们：“向前走，不要一直往回望。”

遗憾错过孩子成长

林武烈1977年获得理科大学（USM）动物学博士学位，但其实他非但没有学士学位，还在初中时就因父亲去世，家中生计受影响而不得不辍学。 
1947年英国政府殖民时期，他加入医药研究中心（IMR）担任实验室助理，随后在多位外国教授的推荐下，幸运地在没有学士学位的情况下，成功报读苏格兰的阿伯丁大学（University of Aberdeen），并获医学研究委员会的研究生奖学金远赴苏格兰深造。

访谈中，他无数次提到自己并没有天赋，只是比较幸运，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段应该就是埋头做研究的那段时光，当科研人员无法致富，但我还是全情投入。沉迷于科学的人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旁人一般很难理解这种心情。”但也因为对工作的热爱，林武烈心中有个小小遗憾，

他说：“我后悔，但是也无能为力了。”他指的是错失了2个女儿和3个儿子孩提时期和他们相处的机会，“我太太是家庭主妇，孩子们都很依赖她，而我因为工作，和孩子相处的时间很少。虽然不至于疏离，但就是少了点什么。”
他语重心长：“这个时代有很多双薪家庭，夫妇俩因为沉重的经济压力都得外出工作，但无论如何，不要在孩子最需要你的时候忽略他们。父母忙著工作，孩子就只能在孤独中长大。”

后记

完善自身 无畏向老

听94岁老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武烈说的许多话虽然是我们已经知道的道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你会更加确定那是真理。因为那是他用岁月反复验证，包含了过错、懊悔、反省与重修的人生经历。

我们这一代常说，“反正世界很糟，不想活得太老”，但或许世界不会更好也不会更糟，而是我们有没有下定决心要当一个无所畏惧的大人和老人。时光一去不复返，我们也无法预测生命的长短，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完善自己，将来若有机会变老，成为一个可亲可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