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冲突”比“打架”好听,“教育工作者”比“教学者”好听。学校的教师,经常自称是“老师”,有时会说自己是“教育工作者”,但很少说自己是“教学者”的。
    
学校的老师说自己是名教育工作者,大概不会感觉不自在,但补习中心的老师说自己是教育工作者,以国人对补习中心的角色的一般认知和评价,我想他们可能会有点不自在。当然,是否自在,一个前提是说者是否在乎名与实之间的相称,不在乎的人把自己称为救世者也一点不会脸红。
    
不是每名运动员都有运动精神,不是每名科研人员都有科学精神,不是每名老师都有教育心,这不难理解。值得想想的是,一名老师,实际上是一名教学者,还是一名教育工作者呢?学校的老师,如果自问,会如何回答?显然不能简便地截然两分,但当我们试图以其一回答时,当然是指“倾向于”、“主要是”哪一者。

有一回,庄子去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有许多儒士,很少有人研究您的学说。”庄子说:“在鲁国很少看见什么儒士。”

哀公说:“整个鲁国的人几乎都穿戴著儒家的服饰,怎么说很少见到儒士呢?”

庄子说:“我听说,所谓儒士,头戴圆顶的帽子的,表示懂得天文,脚穿方形鞋子的,表示知晓地理;身上轻裘缓带,佩戴玉玦的,表示处事一定果断。但是,真正有学问的君子不一定就穿戴这样的服饰;相反,那些穿戴著儒士服饰的人,倒不见得真正懂得儒家的学问。你一定不相信我讲的话,何不向国人发布号令说:‘凡事不懂儒家学问却穿著儒士服饰的人,一律判处死刑!’”
    
于是,鲁哀公真的公布了这样一道号令,五天以后,整个鲁国没有人敢穿儒士服饰了。惟独一人,穿戴著整齐的儒士服饰,站在鲁哀公门口。哀公马上请他进来,向他请教治国方略。他学问渊博,无论提出什么问题都对答如流。
    
庄子说:“鲁国这么大的国家,真正称得上儒士的只有一人,能说多吗?”

听其言观其行

教学者和教育者(即教育工作者)之间,没有特定的服饰区别。今天也没有像鲁哀公般的命令可以轻易在五天内即可判别两者。唯一能做的是对一名老师“听其言,观其行”,看他教什么、不教什么,看他关注或不关注哪些细节或大方向,看他怎么教、看他怎么评量学习等等。
    
拿写作为例。老师为什么要学生学习写作?因为那是工作项目之一?因为那是学生课业之一?因为那是多年后考试的一部分?因为要学生学会表达自己?如果去调查,你会发现这些都可以是某某老师的理由。当然还可以有其他理由。有的理由显然是为教学,有的是为教育。但话可以说得很中听,理由也是,因此,或许需看看其他方面。
    
作文题目怎么定?是从往年试题取来,还是让学生自由发挥?是要求人生醒悟为大题,还是以生活经验为依据?作文内容怎么来?是从父母长辈那里听来、从海量的阅读得来,还是从个人的经历中来?字数不达标怎么办?学习如何拉长句子,还是学习把内心活动看得仔细些?还有,作文格式优先还是内容优先?老师如何传达这个讯息?
    
以教学心和以教育心教作文,所关注的细节、所采取的方法可以不同,敏锐的观察者可以从中看出其心为何。无论如何,以上各例不是绝对的判断标准。以教育心教作文,不是为培养作家、不是为培养写报告的能手(这是“学习是为获取职场技能”的观点),是为让学生具备一个表达自己的管道。
    
从这角度来看,这目标可以一开始就达成,当孩子拿起笔来,只要老师容许他写他自己的心里话就可以了,但是,教育的简单性有时难登“教学的大雅之堂”,因此必须加入题目的难度要求、字数的要求、要点数量的要求等等。这样就形成了吊诡,六年、十年持续地这样做后,结果学生反倒不太行,也不太愿意用写的来说心里话。

不敢“教而不问”

五年级华文有个单元,叫幸福之旅。如果是用教育的角度教,关键就在于让孩子们能注意和懂得体会蕴藏在每天小事中的幸福。但如果采取的是教学手法,则必须经常提问,今天“教而不问”马上会被标签成是“不以学生为中心”,很多老师已不敢背负这个“罪名”,因此总要问一问,结果就会出现甲学生答“幸福就是能和父母一起吃饭”、乙学生答“幸福就是能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丙学生答“幸福就是能和父母一起旅行”等等的所谓成功课堂。

但,这可以是反教育的,尤其是当学生需要现场回答的不是知识性而关乎个人内在真相的时候。这些教学者急于、乐于看见的学生的反应不只未必反映出学生真体会了自己的幸福,反倒更能说明学生已蛮会编造自己的幸福。

从教育的角度教这单元,我不会著重其中的生字,当然我知道教学上必须确保学生学会一些生字。我也不会要求学生对课文中的人物性格进行分析,因为重点在于学生对自己的分析。我会尽快摆脱课文,提供我如何体会和注意自己的幸福的经验和方法,目的就是要让孩子把我的经验转移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我不会非得让孩子发表意见或分享其经验不可,而如果有学生愿意、主动要分享,我会提醒他须得自然,不要为我的需求而说。同样,这样方式是难登“教学大雅之堂”的,因为它似乎做得很少,因为它缺少教学的必须步骤。记得念小学时,督学进班前,老师都会提醒我们要踊跃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而且还得是知道答案的举右手,不知道答案的举左手,制造一种成功教学必须有的景象。为教育,不必追求这些热闹景象。
    
无疑,教学和教育有各自的目标、方法和评量,问题出在把教学当教育看,或硬要把教学的一套用在教育上。比如讲故事,只要把故事讲好,让孩子听得入神,很多讲故事者无法一一具体掌控的教育效果都会在孩子身上发生。但用企图掌控的方式讲故事,就会著重评量学生掌握了几个生字、学生是否能发表感想、是否能重述故事等等,这是用教学的方式复杂化了教育,也浅化了教育。这复杂化教育的危机在家庭比在学校要小些。
    
相对而言,教育效果需时显现,教学效果可立竿见影。不可混淆教学和教育,一旦以教育之名行教学之实,结果只能是有损于教育。

杜新宝

物理学博士。现任职于马来西亚诺丁汉大学。
2015年起推广“思维教育”,已为教师、家长办50多场工作坊、讲座,《思考、挣扎、蜕变》、《小学标准课程(KSSR)中的思维技能》、《给父母的建议》等书作。